陆含璟从疗养院出来时, 天色已经暗了个彻底,他没有直接上车,而是迈着步伐, 慢慢地沿着附近的人造湖边走。
这处僻静,唯有路灯亮着暖色的光。
陆含璟在一旁的长椅上落了座, 先是取出一根细烟点上, 修长两指间,一点橘色微光在夜色中明暗闪烁。
他翻出手机, 发现程御并没有发新的消息过来。
自雪山归来后, 两人的对话寥寥无几。
陆含璟盯着留白许多的聊天页面, 一时间出了神,许久过后,手机自动锁屏, 一片漆黑中,倒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知道自己拥有一副好皮囊。
陆含璟的一双瞳色遗传自母亲,但五官轮廓与身型多肖其父, 以及流淌在血脉中, 让他无法回避的、也是害死母亲的基因。
——自私的爱,极致的占有欲。
手指被火焰烫了烫。
陆含璟的眼里终于起了情绪。他漫不经心地碾灭余焰,站起身。
旁人戏称陆含璟为京圈太子爷,并不是空穴来风,陆家势力涉及政商两界,于京市盘根错节,无处不达。而陆含璟作为独苗, 这偌大的家业, 总有一天会落在他头上。
只看他等不等得起。
自陆含璟出生起,陆家就以庞大家族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 从礼仪到手段再到思维模式,是一套严苛的人格塑造过程。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程御随心自我的姿态所吸引。
程御……
想到程御,陆含璟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陆修远在他与陆敬廷之间犹豫,程御也在他与其他一干男人之间摇摆。
陆含璟知道自己无法成为被坚定选择的那个人。
想要什么,只能凭自己去争取。
-
程御被陆含璟一句“好乖”别扭到整个下午都没能恢复过来,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特异,笃定是对方的说法方式有问题。
到了晚上,他把有点黑的照片发到朋友圈,转眼便多了两个评论。
小摇钱树:「好可爱呀!」
臭狗:「哪来的肥猫?」
程御连忙捂住正在他腿上踩奶的猫咪肥脸,“黑子别看,是恶评。”
有点黑困惑地甩了甩脑袋,挣脱程御虚搭在它眼前的手,从沙发上跳了下去,寻了个角落自顾自舔起了毛。
它自得其乐,程御也懒得打搅。
他耐心地掸去裤子上落的猫毛,顺便扫了眼手机,发现洛羽书来私聊他了。
小摇钱树:「程总,你也养猫啦!」
程御略扬眉尾。
「也?」
小摇钱树:「我室友也养猫,是只金渐层,超可爱的!」
说完,那头唰唰唰发来好几张照片。
程御一一点开观赏,洛羽书室友的猫确实可爱,圆脑袋大眼睛,毛色金亮,趴在地上时就像块新鲜出炉的吐司面包。
再对比自家窝在角落舔完腚又□□的有点黑,他沉默了。
嗯……没关系,虽然比不上人家漂亮,但好歹自家的更爱干净。
程御自矜地点了点头,回道:「可爱,但要注意卫生。」
洛羽书看着程御发回来的消息,略有些困惑地缠了缠刘海,再看一眼干净漂亮的小猫,有些不明白程御的提醒是何缘故。
但他很快就将其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地和程御继续聊猫,还提出了想语音通话。
程御犹豫片刻,同意了。
洛羽书声音清亮,絮絮叨叨时语速偏快,程御的视线落在客厅里跑酷的有点黑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
大约是察觉到程御的漫不经心,没过多久,对面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程御问:“怎么没声了?”
“程总,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烦?”
程御随口反驳,“没有。”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手机那头,洛羽书清亮的声线被压低,变得很是沮丧,“什么忙都帮不上,你被绑架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看到传闻……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他思绪乱,说话也颠三倒四。
程御听了,却是哑然失笑,“你又不是警察,能帮得上什么忙?不用纠结这个,我不在意的。”
洛羽书很轻地回了句,“可我在意。”
“嗯?”程御一时没听清,问:“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洛羽书连连摇头,几下后才意识到程御压根就看不到他的人,又失望地垂下眼帘。
两人之间没了话题,听筒里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
程御对着洛羽书并没有什么倾诉欲,见对方的心思似乎也飞往了别处,便有了挂电话的打算,可才想开口,却听对面突兀地喊了他一声。
“程御!”
“嗯?”他懒洋洋地应了声。
洛羽书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像是在借这种微妙的小动作为自己积蓄开口的勇气一般,半晌,他的蓝条终于蓄满。
“这周末,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好吗?”
程御没有当即回答,他起身取了支激光手电,将懒在角落的有点黑重新逗了起来,这才慢吞吞地重复了洛羽书的话,“你,邀请我,去游乐园?”
漫不经心,语带揶揄,像逗猫一般。
换在平时,程御第一时间就会断然拒绝。
可碰上这两天他思绪乱得很,即便对所谓的游乐园并不感兴趣,却有心出去走走。
他这样的态度,洛羽书自然以为程御打算拒绝,只觉得胸口一滞,下意识地就开口争取。
“拜托啦程总。”洛羽书小小声地恳求,像某种柔软的小动物,低着头嘀嘀咕咕,说,“后天是我生日……”
程御:“好。”
“就陪我去一趟吧,我……嗯?!”洛羽书骤然反应过来,猛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你答应了?”
程御揉了一把硬凑上来的有点黑,淡声道:“攻略你去做,我丑话说在前头,中途不高兴了我会直接走。当然了,花销事后都找我报销。”
“不用报销。”洛羽书喜滋滋地说,“我赚钱了,我请你。”
“出息了。”程御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心情也略有回暖,“再多赚点,日后还指望你呢,小摇钱树。”
小……小摇钱树?
程御为什么这样喊他?
洛羽书的脸轰地一下涨成通红,脑子也变作一团浆糊,满心满眼的只有这个程御随口叫出来的亲呢称呼,只觉得自己像个误入蜜罐的小蜜蜂,深陷甜蜜之中,幸福得找不着北。
他晕晕乎乎的,连程御何时挂的电话都不清楚,反应过来后仍然止不住脸上的灿烂笑意,就这么呲着个大牙趴回沙发,兴致勃勃地做起攻略来。
“嘿嘿……嘿嘿……”
听到两脚兽发出的诡异声音,路过的金渐层晃了晃尾巴,小碎步一时间迈得飞快。
-
转眼便到了周末,程御却在衣柜前犯了难。
他纵然多少年没去过游乐园这种场合,也知道自己平时的装束肯定不合适,更何况户外不比他平常待的办公室,到时候大太阳一照,再穿着齐整的衬衣,人都该热晕过去。
程御翻箱倒柜,换上套浅色短装内搭,可这样是凉快了,胳膊却裸露在外,他有些担忧,又跑去蒋舟房间,捞了件干净的青绿色宽大长袖衬衫套上。
最后再搭配上一双与内搭同色系的浅色手套,他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洛羽书已经等了许久。
为了保证让程御舒舒服服地享受今天,又不愿意让司机打搅他们,洛羽书特地租了辆好车,一早就等在了门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程御没按约好的时间出门,但洛羽书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满腔的耐心,甚至还联想到了上大学时路过女寝楼下时看到的那些个男同学,他们不也是……
打住!
洛羽书忙不迭地停止这种狂妄的想法,可唇角却极为实诚地遵从本心,跟要飞似地翘了起来。
他将脑袋埋在方向盘上,傻呵呵地笑了起来,直到车窗发出“咚咚”清脆两声,洛羽书才猛地坐直了身子,给程御开门。
青年坐进来时,携来一阵清爽气息。
洛羽书也看清了程御的装束。
他今天穿着一套极具有夏季气息的清爽套装,青绿色宽大外套衬得他肤色白得几近透明,程御鼻梁上架着副茶色防晒墨镜,微卷的蓬松黑发软软地搭着,将他平日里的清冷气质软化了三分。
……简直就像个学生嘛。
想到这里,洛羽书的脸瞬间就红了。
“发什么呆呢?”程御忍不住问。
洛羽书瞬间回神,生怕程御丢失耐心,他连忙说:“就走!”
车子很快启动,跨越大半个拥堵的江城,来到了快要近郊区的主题乐园。
洛羽书下车后,将脚步迈得飞快,绕过车头,赶在程御动手之前为他打开了车门。
程御原本的动作一顿,满意之余又有些好笑,心道以洛羽书这般殷勤的程度,即使当时出道失败,当个司机倒也能混口饭吃。
将程御迎下车后,洛羽书又从后座拎出个双肩包,取出口罩和墨镜各自戴好,两人这才朝着入园的口子走。
程御头回来这乐园,原先不知道它的热门程度,走在路上看着两边步履匆匆的游客,他才后知后觉到不太对。
直到遇见入园队伍,他终于后悔自己今早花太多时间在打扮上了。
程御转过头,也不说话,就盯着洛羽书,用眼神问他,“今天这个游乐园我们是非玩不可吗?”
洛羽书接收到来自程御的信号,一个激灵,连忙指着最边上的队伍,“尊贵的程总,小人已为您安排好VIP通道。”
洛羽书口中的VIP通道队伍确实要短上不少,虽然排队这件事情依旧很烦人,但……来都来了。
程御点了点下巴,率先迈腿,“那就走吧。”
身后的洛羽书轻轻吁出一口气,连忙跟上。
队伍虽短,到底也要等上几分钟,趁这时间,洛羽书翻开双肩包,从里面挖出两个挂有斜挎带的水杯,先给自己背上一个,又将余下的递给程御。
程御没接,问:“园区里没水吗?”
“有水,但它很可爱诶,大家都会特地背来玩的,就和有些游客戴的主题头箍一样。”
洛羽书把杯子举到他眼前,隔着墨镜,程御都能猜出那背后的狗狗眼是如何亮晶晶地一眨一眨。
被子上套了个毛茸茸的被套,不知道是个什么小动物,黑白色还带撮黄毛,看着确实挺可爱的。
可程御抱臂而立,依旧不为所动,“你确定要我背这个?”
洛羽书傻愣愣地歪了歪脑袋,突然反应过来,“我背!”
他立刻将给程御准备的水杯也挎在自己身上,并举起杯身扬了扬,“你渴了就告诉我,可爱水杯always for you~”
程御忍俊不禁,抬手揪了一把那撮黄毛,“知道了。”
很快就轮到他们入园过安检,洛羽书拿出身份证时,闸口处的工作人员显然一愣,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在惊呼出声之前,看到洛羽书伸出食指按住自己柔软的唇肉。
“嘘——”
工作人员硬是将惊喜的呼声吞了回去,这一下脸涨得通红,不过在看到洛羽书身后的程御时,她不仅是脸红,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程御过闸时,只听到工作人员神游似地呢喃了句,“磕到了……”
他低头一看,莫名自语道:“没磕着啊。”
闸机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原本流畅的入园节奏在他们两人身上都各有一点停顿,队伍后面的人忍不住往前张望,洛羽书一看,突然拉住刚过闸机的程御,说,“咱们走。”
说罢,他拽着程御的小臂,拔腿就朝园内的方向跑。程御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只能跟着小跑起来。
他们绕过人群,直到远离了入园口,洛羽书才渐渐缓下脚步。
他是习惯唱跳舞台的人,这一路跑下来,气息丝毫不乱。
可怜了程御,只能喘着粗气,狠狠瞪人。
程御甩开年轻人滚烫有力的手掌,骂他,“好好的,你跑什么?”
“刚刚看到有人拍照了。”
洛羽书双手合十,朝程御做了个表达歉意的可爱姿态,身上的杯子随着他的动作,叮咣地撞在一起,“别生气嘛。”
程御抿了抿唇,他方才也有被注视的感觉,想来洛羽书近期爆火,被人认出来也是正常的。
事出有因,程御也不好再发火,只能低哼一声,“走吧,想玩什么,听你的安排。”
洛羽书从小路旁的木架上抽出一张地图,在上面点了点。
“跟我来。”
-
与此同时,几张照片也传到了陆含璟手里,他随手翻阅着。
照片里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程御敲车窗。程御上车。程御下车。程御和洛羽书并肩而行。程御抱臂而立盯着洛羽书。程御去拽洛羽书身上的杯子。程御对洛羽书笑。
眼看着两人在互动中越发亲密,陆含璟神色也愈加晦涩难辨。
但他还抱有侥幸,知道程御看似冷漠,实则最为心软,是个会被旁人随意骗到的人。
直到最后一张,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洛羽书牵上了程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