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含璟的眸中落着程御的身影, 声音比任何时刻都要温柔而耐心，他用双手托着程御，郑重的模样仿佛是托着一件举世珍宝。
悬停的直升机突然移动了起来。
机舱内一个颠簸, 程御被晃了晃，骤然出神。
他猛地推开了陆含璟, 也正是这时, 才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没有用上什么大的力气。
他方才好似被全然掌控的情景，不过是被陆含璟的眼神慑住, 下意识没有其它动作而已。
区别于他的仓皇, 陆含璟显然要镇定许多, 他只是将胳膊放了下来，好似与方才那暧昧气氛全然无关一般，淡声道：“别担心, 我们只是去其他地方。”
程御拢紧肩上外套，警惕问道：“还要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
陆含璟说完，上半身突然又探向程御, 帮他把一直松垮披着的外套穿好。
程御看着男人极为自然的动作和神色, 心里生出些难言的痒，一时却又不知道如何发作。
直到穿好外套，陆含璟依旧没有退回原处，反倒垂着眼，一脸兴致盎然地盯着程御绷紧的下颌线，问：“程总看起来好紧张，怕我是坏人吗？”
用上“程总”的称呼, 程御就知道陆含璟又在揶揄自己了。
他把陆含璟的脸推开, 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飞行的高度在逐步攀升。
程御如今不愿意再靠着陆含璟的肩头休息, 他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也一路见证了他们是如何从绿意盎然的群山之上，一路向西，不断地接近那因低温而常年光裸的山脉。
直升机下降前，陆含璟就翻出了两件冲锋衣，将其中一件递给程御，示意对方换下那件轻薄外套。他其实还准备了相应的裤子，自己倒是利索地换上了，程御却觉得有些别扭，转过头不去看他，也没有换裤子的打算。
直升机停稳后，陆含璟又从座椅后翻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徒步双肩包。
程御彻底明白过来。
陆含璟显然是早有准备。
舱门被拉开，属于高海拔的低温风扑面而来，程御的睫毛迎风微颤，突然间开了口，“我不喜欢被牵着鼻子走。”
陆含璟滞了滞，退开一点距离，向程御伸出手，“那你来牵我。”
程御从没有想过陆含璟会这样刻意地来曲解自己的话，和他平时的姿态简直大相径庭。
这句玩闹般的回应，也彻底堵住了程御原本想说的话，他视线轻扫过陆含璟，半点没理会对方一直伸着的手，径自便走了下去。
陆含璟在他身后笑，也跟着迈下。
在天上飞了几个小时后，再次脚踏实地，会让人产生天然的安全感。
虽然这里都是些少经开发的徒步地段，但程御换上的鞋子极为合脚舒适，踩在遍地石砾上，也不会觉得难受。
他小心地走了几步，看着周围略显荒凉的景色，依旧没有猜出了陆含璟带他来这里的意图。
陆含璟也有意隐瞒，只说让他再等等，两人徒步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到达一个据点，陆含璟在这里租了辆越野，又叮嘱程御尽快换掉衣服。
有了据点里的隔间，程御自然不再扭捏。
换好从里到外的一整套衣服后，程御再度问他：“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陆含璟也换上了厚的套装，此时正拎起双肩包，一身的黑色徒步行装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身型极为高大，听到程御在后方的问话，他微微偏过头，冲锋衣的衣领遮住了下半张脸，程御只看到他锋锐的眉眼与高挺鼻梁。
那恰似刀锋刻就的眉梢轻扬，带着些揶揄的笑意，与游刃有余的写意姿态。
“跟我走就是了。”
程御很是无语地瞥他一眼，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陆含璟上了车。
他们一路向着高海拔的方向而去，路上少见其他的车，四处都是荒凉裸露的山，越往上，碰到的山峦都覆上雪层，望过去清白一片。
程御将手探出窗外，寒风吹过指缝，透过柔软的锻质手套，在手心留下一点微凉。
陆含璟见他好奇，便打开了天窗。
程御抬头。
在高原地带，天仿佛触手可及。
日光明亮，倾洒在脸上，带来一阵冷暖交织的痒意，他这样望天，就好像是前世躺在白茫茫一片的病房里，盯着头顶的白织灯出神一般。
如果就这样结束，好像也不错？
他奔驰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身边还有陆含璟，总好过在洁白冰冷的病床上，只有仪器相伴。
程御仰着脑袋，心生恍惚，但陆含璟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别盯着太阳看。”
虽然是雨季，但今天是难得少云的日子，这里海拔高，像程御这样盯着天发愣，不久便要灼得眼睛疼。
陆含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指尖不小心蹭过他裸露脖颈。
人类的体温，让程御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转头看向陆含璟，对方也顺势看他一眼，墨蓝色的眸中明明灭灭，像有万千思绪，又像是平凡不过的一眼。
程御不禁好奇，陆含璟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一段路没法开车，只能徒步上去，程御这下知道陆含璟为什么会带一双专业的徒步鞋给他了。
程御不知道他们身处何种高度，但低温和胸口微滞的感觉，让他明白这里的海拔肯定不低。
他走得慢，甚至比不上背着负重的陆含璟，但陆含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自己的步伐降到与程御一致，领着他用双腿慢慢丈量这片陌生天地。
程御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出声抱怨，他匀速前进，余光偶尔扫过身处他斜前方半步的陆含璟，心下微动。
陆含璟对他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却一次又一次，在无形中弥补了他前世的遗憾。
程御这样想着，竟感觉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忍不住低头去笑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可没想到，这砰砰的心却怎么也慢不下来。
直到越过山头，陆含璟喊了他一句，程御才略显惊慌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连绵傲立的雪山，赫然在望。
山峦覆雪，云层叆叇，她就这样站在对面，以一种亘古不变的沉默，见证了他的到来。
程御的呼吸滞住了。
他怔在原地，直到陆含璟出声，才跟着继续往雪山前进。
山脉前是一片清冷的湖，倒映着雪山的波澜不惊。
湖边有些祈福用的玛尼堆，陆含璟挑了个空旷的地方，也认真地堆了起来，程御站在他身旁，自顾自地盯着雪山看。
过了不知道多久，陆含璟突然喊了他一声，程御转过头去，就见陆含璟闭着眼对着块小石头低声诵词，随后将石头递给他，说：“最后一块你来垒。”
程御对此不太感兴趣，他不信神佛，自然也不明白一些石头能有什么用处。
但他拗不过陆含璟，只能接过来垒了上去。
他随意的一个动作，却让陆含璟眼里含上了笑，男人站直身子，拍了拍手掌，看起来很是满意。
随后，他们沿着湖慢悠悠地走。
程御跑出来了一整天，趁着这时闲下，便拿出手机给其他人报平安，看到飞信上有新消息，他顺手想回，却被陆含璟夺过了手机。
他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听陆含璟问：“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陆含璟指的方向，程御回头望去。
远处，他们合力垒起的玛尼堆上，正立着一只小小的生物。
程御好奇地微微睁大眼睛。
陆含璟在程御耳边解释。
“这是蓝冠长尾山雀，这种鸟只活在雪山地带，他们蓝冠长尾，腹部呈红黄多色，因为体型娇小，颜色又艳丽，所以幼鸟的成活率十不存一。一旦长成，却能自由翱翔于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每一片羽毛都经过了无数风雪霜寒的洗礼。”
陆含璟回头看他，墨蓝色的眼眸中暗含邀请。
“程御，你想去看看吗？”
程御的眼闪烁，“想。”
陆含璟随手将程御的手机塞进自己兜里，笑道：“那就走吧。”
程御迟疑了，问：“那它会不会被吓跑？”
陆含璟一听也有道理，就停下了脚步，转头从双肩包里翻出相机。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的，居然真的带上了长焦镜头，男人左手托着镜头，戴着露指手套的修长手指慢慢调整焦距，直到显示屏里出现了清晰的蓝冠长尾山雀。
程御伸着脑袋，几乎要靠在他肩上。
他们之间保持着微豪的距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就这么安静地从显示屏上看蓝山雀惬意地梳理毛发。
一直到它飞走，两人才走了回去。
程御最后垒的那头石头上，落了一根蓝色羽毛。
就像是山雀对他们不打扰的回馈。
陆含璟将它捡了起来，仔细收好，又拍了拍程御，示意他朝边上看。
程御下意识望去，随即怔在原地。
他方才盯着山雀实在入神，忘记了日暮西山。
如今日头坠落旷野，霞光浸透了薄软的云，余辉照上雪山，撒上了成片碎金似的暖光，峰顶浓烈得如同正在燃烧。
湖水倒映着这难得一见的景色，鬼斧神工地刻画出第二幅稀世美观，给看到这一幕的程御形成了双重的视觉冲击。
这种天地自生的美，让程御的呼吸都轻了三分。
他被陆含璟拉着，在湖边坐下。
随着日头坠落，余晖散去，雪山上的金红之色也渐渐消退。
这时，山顶也逐渐现出一轮硕大圆月，清白的光，为雪山披上一层柔和的银色轮廓。
雪山依旧无声，程御和陆含璟一直看着她，她也回以温柔地凝望。
短短半个小时内，程御见证了雪山于他们的千变万化，从日光下沉默见证到来，到暮色中独自热烈燃烧，再到月色下温柔地回视。
她美得就好像一副动态的画。
想到这里，程御猛地转头看向身侧陆含璟，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正是孟问寻笔下的《神山》。
真实的神山。
他当时随口一句想亲眼见见。
陆含璟就带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