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御轻轻抬起蒋舟下巴。

  他几乎没用劲儿, 是蒋舟循着他的动作,慢慢地脑袋抬了起来,双膝抵在坚硬的地板上, 交替着向他靠近。

  蒋舟上半身逐步前倾,为了平衡身体, 两手难免要撑在沙发把手上, 几乎是将程御一整个儿圈在怀里。

  可他没有像上回那样肆意地去握程御的脚踝,甚至连碰都不敢主动去碰, 像一头弓起背的悍兽, 小心翼翼地护持着怀中的珍宝, 生怕自己稍微大力的触碰,就弄坏了这来之不易的宝贝。

  唯一的相接,是程御漫不经心地托着他下巴的手, 他们之间甚至还隔着一层不算薄的缎料,彼此的热意却在默然交换着。

  蒋舟眼巴巴地抬头瞧着对方,蛮兽也在长久的压抑中学会了如何克制欲望, 他将自己的贪婪藏在心底, 眼里流露出的,是脆弱、是委屈。

  程御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

  他唯一疑惑的是,除了原主这个障碍,主角攻原该顺风顺水,现在又是出了什么事,在让蒋舟这般桀骜难驯的人,变成这样的可怜模样。

  程御的指腹自他下巴那两道血痕上轻柔抚过, 泛起一阵细密的痒痛。

  蒋舟克制住去握那手的欲望, 问他:“程御,程家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资助我?”

  “不是程家。”程御将手收了回来, 低敛着眸子,漫不经心地答道,“是我的决定。”

  蒋舟更加想不通。他和程御仅仅相差八岁,他出生时,程御也才八岁而已,一个自身尚且懵懂的小孩,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决定,去资助一个陌生的婴儿?

  他困惑地看向程御。

  “我以前……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毕竟曾经的讨好与刻意接近,都被程御以冰冷厌弃的眼神逼了回来。

  程御轻轻拨开蒋舟额前凌乱的银发,看着他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眼。

  属于原主的记忆在这刻,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这感觉过于强烈,程御只觉得胸腔发闷,鼻子也难以自抑地酸了起来。

  “我认识你母亲。”

  蒋舟愕然睁大了双眼。

  “蒋舟,带你回家并非临时起意,我有难言的苦衷,你只需要记得,你是我一生的责任。”

  “责任……?”

  蒋舟轻声重复着他的话。

  程御注意到他眼中水汽更甚,像是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可他倏忽就收回了视线,低垂下脑袋看着地板,良久,程御才听到他闷闷的询问。

  “我母亲,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活着吗?”

  程御心中微颤,却还是摇了摇头,“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我……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向你去描述她的曾经,但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蒋舟垂着脑袋,静了许久,向来蛮横的他,面对程御这回的刻意隐瞒,却败下阵来。

  “哦,那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他闷声开口,突然右手握拳,在沙发上撑了一把,站起了身,随即半刻不停地转身往外去,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多看程御一眼。

  “我出门一趟,你早点休息。”

  程御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大门重新被阖上,他才沉默着收回视线,打算起身时,却看到了脚边落着两滴晶莹的水珠。

  程御动作一滞,随即浑身泄了气般地往后一靠,用手敛上眼,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江城将要入夏,夜间的空气中浮着潮湿的气息。

  跨江大桥上,一辆黑色重型机车轰鸣着驰过,一路吸引了不少车辆的注意力。

  夜风刮走数不尽的躁意,可疾驰中的蒋舟,却依旧觉得有蓬勃的热意在心头汹涌。

  他一路飙到郊外,在水面广阔的江边停下。

  这里与主城区隔着太远,深夜已无多少灯光,昏暗夜色中,带着凉意的风从湖上掠过,打在他脸上。

  蒋舟摸了摸,还是烫的。

  他在兜里摸了摸,翻出烟与打火机来,略生疏地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吸了一大口,随即就狼狈地呛咳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抽烟。

  烟与火机都是从程御家中拿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顺走这种小物,还一直随身携带着。

  可能就是为了今天吧。

  蒋舟苦涩地笑了笑。

  今晚程御提及了他的母亲,向来淡然的声音中也多了几分怀念。

  蒋舟知事后,也多次尝试寻找自己的双亲,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就好像有双手,已经提前将他在世上的来路抹得一干二净。

  听到程御说起母亲,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令程御怀念的过往与纠葛,蒋舟本该是高兴的,可他没有。

  在十三岁之前,蒋舟没有知道任何关于资助人的信息,直到七年前才被带着回了程家老宅,和程御见了第一面。

  也是在那一天,高高在上的程家人,与嫌恶地不肯与他相碰的程御,打碎了他过去十余年的幻想。

  在原本的感恩中,难以抑制地生出些复杂的怨恨来,蒋舟知道是自己的心态有问题,所以在过去的七年里,他竭力减少与程家的接触,希望凭自己的努力,终有一天还清这份恩情。

  如果不是因为洛羽书,他不会找上程御,也不会再萌生出其它感情,让他彻夜辗转反侧,仅仅为着一个人的喜怒难辩和若即若离,可今晚程御却为它下了定义

  ——责任。

  蒋舟竟然分不清,究竟是七年前,程御冰冷厌恶的眼神,还是今晚他一句怜悯般的“责任”,让自己更痛苦。

  他抬起手,蹭着自己下巴上的伤口。

  他们的关系是多么微妙,非亲非友,却也占据了蒋舟的一整个人生。

  两人之间的牵绊对蒋舟来说,更像扎进皮肉里的一根骨刺,被程御漫不经心地抚过时,却泛起他伤口无限的痒与痛。

  一点火星,在寂静的夜里,明明暗暗了许久。

  蒋舟一夜未归,而另一边,程御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下楼到了北间小屋。

  这屋子常年上着锁,蒋舟一直以为是程御针对他,才不肯让他住在里面,其实不然。

  程御将门打开,屋内没什么家具,清冷又寂静。

  墙上挂着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因为有些年月了,像素不高,经过后期的精细处理,五官倒是清晰的。

  他反手将门阖上,然后拖过椅子,在那照片前坐下。

  程御并非原主,与照片里的女孩子素不相识,但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与情绪,在这些时日,一点点地将曾经深藏于心底的感情传达给了程御。

  他盯着照片上,女孩鼻梁上那枚娇俏的小痣,轻声唤了一句。

  “蒋晴。”

  蒋舟的生母,也是原主被拐去山村时,唯一的光。

  大抵是这具身体残余的情绪,程御坐在这房间里,竟然觉得无比的安心。

  在柔软的床上还难生睡意,却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原主的记忆慢慢流淌在他梦中,如何被拐卖,如何受颠沛,如何被虐打,又是如何在蒋晴的保护下吃着半块融化的糖果。

  还有,还有他们的分离。

  “弟弟,逃出去!”

  女孩如杜鹃啼血般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唤,像闪电刺破夜空,骤然崩响于程御的脑海。

  他猛地惊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感受到一股没由来的慌。

  程御再度看了蒋晴的照片一眼,匆匆忙忙地起身离开了这间小屋子,回到楼上的卧室。

  他冷汗津津,苍白着一张脸给自己放了一浴缸的热水,然后潜了进去。

  程御憋住呼吸,慢慢地陷入水中,就像他前世无数次的试探。

  他在水下安静得没了声息,柔软的发浮动在水中,像海藻伸展着枝条,再探出水面时,乌黑的发搭着苍白的肤色,程御浑身淋淋漓漓的,好似水妖。

  程御只停留了两秒,又主动地陷入水里,再一次地感受着水封到濒临窒息的滋味。

  接连几回后,身体难受得很,意识却格外地清晰起来。

  他想起前世,心理医生温和地下了判定,说他享受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乐趣,正是潜意识中的自毁倾向在作祟。

  可下一秒,原主幼时进行心理疏导时的记忆同时进入脑海,两者冲撞在一起,一时间难以分辨。

  程御的胳膊猛地打在了水面上,发出巨大的一声。

  他抹去眼皮上落着的水珠,清晰地意识到,原主的执念实在太深,如果不能了结这具身体残余的执念,自己恐怕也不能安生。

  程御擦干身子,钻进了被窝,他翻出手机,终于看全了洛羽书那条信息。

  「程总,我的排名已经升入前二,如果成功返场,可以有奖励吗?」

  附带一个小猫卖萌的表情包。

  程御:「等你登上总决赛的舞台。」

  那头没回,程御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一刻。

  他把手机放到一边,双臂大展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方才几次缺氧,让他静下时,依旧有眩晕的感觉。

  在这种朦胧的思绪间,程御想起蒋舟那两滴悄无声息的泪来。

  是因我而流吗?他想,又不敢确定。

  自穿越以来,身边的人好像都是原主遗留下的,爱恨嗔痴皆基于原主,即使因他的出现而有所改变,所有的情绪和应对,多少都受原主的影响。

  这样一想,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程御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他呼吸受阻的同时,迷茫地想着,原主的灵魂去了哪里,是不是某天他突如其来地离开这个世界,而原主归位,身边的人也只会把他的存在,认为是原主某段时间的性情大变而已。

  毕竟他一直在原主的社交圈里打转。

  程御屏住呼吸的第四十八秒,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陆含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