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的天色总是多变,花苞次第初放的时分,却还带着些湿润的凉意,清晨时分,春雾在玻璃上落下清浅的痕迹。

  高级私人医院七楼的单人病房门前,年轻护士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不听话的强烈心跳声,才小心翼翼地敲门进入。

  清瘦的男人倚在床头看着窗外朦胧光景,露出的侧脸如冰雕玉琢,鸦羽般长睫在冷白到病态的皮肤上落下两片阴影。

  听到开门声,他的视线下意识就朝门口扫来,眉眼间带着倦意,冷淡、却很是勾人。

  即刻攫住小护士怦怦直跳的心脏。

  年轻护士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是同手同脚的。

  为了维持职业形象,她强忍情绪,清了清嗓子,硬梆梆地开口,“程先生,我来替你挂葡萄糖,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

  “谢谢,还不错。”

  程御的语气平静,一夜无言,他的嗓音略带沙哑,让人听了心头忍不住发颤。

  要挂的药水不多,医院没有给他留置针头,程御直接伸出手。

  手背上的血管纤细而浅淡。

  护士绑上压脉带后,下意识要握住那拳头,尝试用指尖辅助按压找到位置。

  可她刚碰上去,就被程御猛地抽回手。

  幅度之大,让她吓了一跳。

  即使程御竭力克制,护士依旧察觉到他骤然加快的呼吸节奏。

  她顾不得多想,急问道:“怎么了程先生,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程御喘了好两口才缓过来,“抱歉。”

  他嗓音更哑,睫毛颤得像风中凌乱的飞燕,抬头看人时,眼里甚至有着浅浅的水汽,像细雨,像春雾。

  “我有些晕针,能不能快点?”

  年轻护士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口水。

  “好。”

  细腻柔软的皮肤紧贴在手上,有些发颤的手背被稳住,肌肤相接时的触感更加深刻直白。

  程御几乎能听到脑海中尖锐的抗拒声。

  他死死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克制着闪躲的本能。

  还好护士的手法很娴熟,一次性便将针头扎了进去。

  输液管开始回血,护士解开压脉带,不出意外地看到腕上一圈血色。

  她愣了两秒,直到那抹红色慢慢融于雪肌,才骤然回神,麻利地固定好输液管,小心地将手放回程御身侧,同时偷偷瞥了一眼对方。

  程御已经垂下眼眸,恢复一开始波澜不惊的模样,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停顿与其它异样的心思。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遗憾。

  护士在心底小小地叹了口气。

  即使知道对方只是低血糖,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程先生,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按铃,我很快就会过来。”

  说完,推着护士车转身离开。

  “谢谢你,恬恬。”身后传来淡漠的声音。

  杨恬恬呆愣在原地,几秒钟后才意识到她戴着胸牌,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嗯?嗯!不客气的!”

  她低着头胡乱地应着两声,脚步快上了几分,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出了病房。

  在门口呆站了好一会儿,脸上的温度才得以消退下去。

  一开始进病房时就差点脱口而出,又被她强行憋回去的赞叹,这会儿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来——

  “这也太好看了……”

  -

  病房又只剩他一人,程御方才无意识挺起的脊背,落回到柔软的床头。

  他垂眸看向清瘦的腕骨,神色平静无波。

  原主幼时曾被拐卖,因为多次出逃,经常被关小黑屋,不给吃不给喝,如果不是一同被拐来的女孩暗中帮助,他早早死在了偏僻山区也说不定。

  在那里经受过三年的毒打折磨,原主才被救了出来,代价就是身体上的孱弱和患上接触障碍的精神疾病。

  这也是他痛苦与阴鸷偏执的起源。

  原主在青少年时期接受了大量的脱敏训练,许久以后才能勉强进行社交,但仍旧无法做到与他人直接皮肤接触,所以日常必须戴着手套。

  如今的程御只是走马观花般获得了那段回忆,心理上对此没有那么抗拒,但从生理上来说,这具身体依旧很敏/感。

  甚至因为灵魂换了个人,对待洛羽书也没有特殊之处。

  程御在洛羽书身上跌了个重重的跟头,不希望重蹈覆辙,再被人控于掌心肆意妄为,决定遵循原主的旧习惯,日后乖乖戴上手套。

  -

  这具身体患有严重的低血糖,在医生的三令五申之下,程御不得已又住上了两日。

  临出院时,他换上干净衣裳。

  脚稳稳踏在实地上的感觉,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体验。

  穿书以来的躁郁被抚平些,他忍不住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具身体虽说有诸多小毛病,却不像前世那样患有先天疾病,命中注定走向瘫痪与没有尊严的临终。

  他得好好珍惜。

  程御戴上黑色丝织手套,掩去了那截初雪般洁白剔透的手腕,朝着身侧已经办好出院手续的陈廷玉微抬下颌,语气已经恢复贯然的平静无波。

  “走吧,让司机送我回家。”

  路过护士台时,程御的脚步顿了顿,目光一扫而过,与后头的杨恬恬对上了视线,他略一颌首。

  “再见。”

  冷淡的一瞥,却让身后的小护士们即刻便如炸开锅般兴奋起来。

  来这处私人医院的人非富即贵,她们的信息网无比通畅,见状连忙拽过杨恬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可真有你的啊恬恬,那可是程氏集团的总裁,江城身价不菲的新贵,而且还出人意料得这么帅!不是有传闻说他男女不沾吗,居然被你给拿下了!”

  脸红耳赤的杨恬恬连忙摆手,“没有这回事,我们根本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呢!”

  程御脚步不停,根本没听到她们的对话,倒是落后几步的陈廷玉零星听到几句。

  他嘲讽地勾起唇角,视线在程御被定制西装勾勒出的腰线处扫了一圈,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医院门口早已候着辆崭新干净的迈巴赫S680普尔曼,陈廷玉快步上前为程御打开了后座车门,小心地护着对方入座。

  汽车平稳驶入车道,司机老李从后视镜里看了程御几眼,欲言又止。

  程御被他恍若实质的视线盯得浑身莫名其妙,对上了后视镜里的眼睛,蹙眉道:“有什么事,说吧。”

  老李这才犹豫着开口,“程总,那天一起去酒店的小年轻是在您之前下的楼,头发衣服全湿了,拉着我稀里糊涂地讲了好久,说什么他要跟程光娱乐解约,您看……我这也不懂……”

  “没事。”程御自顾自地刷着手机里的财经新闻,神色冷淡,连眼皮都懒得多掀一下。

  “法务部会处理好这些事的,你不用操心。”

  “哎,那就好。”有了他的承诺,老李喜笑颜开。

  程御今天的宽容让他多了些倾诉的胆量。

  他挪了挪屁股,小心地开口道:“程总,您说这小年轻也是奇怪,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司机,非拽着我说解约的事情,还说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嗨,他也不想想,程总您日理万机,哪能由得他胡来呢。”

  程御往下滑动屏幕的手指一顿。

  抬起头,与后视镜中陈廷玉的视线撞在一起。

  坐在副驾驶的清俊男人推了推眼镜,在他开口之前率先解释道:“程总,那时候洛羽书情况不太好,我就让他在隔壁房间留了会儿,以免有媒体拍到。之后你因为低血糖昏迷了,情急之下,我就没顾得上洛羽书的电话。”

  “那他的号码怎么没出现在我的最近联系人里?”程御盯着后视镜里的陈廷玉,微微蹙眉,神色已经开始不耐。

  程御的进一步追问让陈廷玉感到些许意外。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后又戴上。

  “阿御。”他换了个称呼,语气明显亲近许多,眼底也流露出迫不得已的神色来,“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希望你被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人牵绊住脚步。他甚至……”

  陈廷玉的话没有说完,程御明白他是在指酒店那天的事情,只不过碍于司机在场,要给自己留个面子。

  程御却不以为然。

  他看着后视镜里,陈廷玉一副“我全是为了你好”的姿态,只觉得可笑。

  洛羽书只是不想被强取豪夺,又怎么能叫不知好歹。成为原主的“救赎”并不是他想要的,自始至终,他只是个被无辜卷入纷争的人。

  程御刚穿越过来时,堪堪结束第一次生命,那时得知洛羽书会造成自己再死,态度自然算不得好。

  如今回过头来思考,才明白这是完全的迁怒。

  程御思忖片刻,还是将洛羽书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放出来,顺手发了条短信过去。

  「录音笔寄过来,不要备份,一切既往不咎。」

  下药即使不是原主本意,也是他有错在先。

  只是被捏着腕子羞辱上一番,程御一个大男人实际上并没有吃到什么亏,只要洛羽书此后不搞幺蛾子,他懒得计较药效带来的迷/乱。

  回信很快,好像对面的人正捧着手机等信息一样,「丢了。」

  很快又回:「酒店的事情,我很抱歉。」

  程御心中嗤笑一声,心道到底是小孩,连撒谎都不知道挑个好的,但转念一想,他那时并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录音笔由洛羽书拿着也无所谓。

  更何况下药一事,确实就是原主自讨苦吃,只是他来得不巧,正好碰上这一幕。

  程御断掉执意拿回的打算,按熄手机屏幕,同时升起与前座的中央隔断,乳白色挡板隔绝了前后座的信息交流。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陈廷玉的解释。

  车内的温度仿佛凝固了,只有车轮行驶过道路的声音。

  陈廷玉知道程御是半点没有再与自己交流的打算,他的唇角拉平,习惯性的温和笑意荡然无存。

  司机只以为是自己引发了这场争端,不敢再多言,战战兢兢地将车驶入寸土寸金的天宸壹品别墅区。

  天宸壹品是程氏集团旗下所属高端系列住宅区之一,可以称得上是他们在地产行业最赚钱的一个项目。

  这里地处幽静,每幢别墅之间留有最大限度的距离,保证住户的隐私。这里不仅有江城的各式富豪,也有当红的天王影帝入住。

  普尔曼在一幢别墅旁缓缓停下。

  回廊灯静静泄出暖光。

  陈廷玉替程御打开车门,他提着程御的电脑和换洗下来的衣物,声音温和坦然得像没有那场纷争一般。

  “程总,屋子好几天没住人了,要不要我进去收拾一下。”

  他虽在提问,却完全用的陈述语气,清楚程御最是爱洁不过,根本容忍不了几日未曾打扫的房屋。

  “不用。”程御接过他手中的电脑,“阿姨已经收拾过了。”

  别墅会有阿姨定时上门清扫,平常也有帮佣负责程御的衣食住行,陈廷玉作为总裁助理,其实并不需要在他的私人生活上事事都亲力亲为。

  但程御性情阴郁,不愿与人多作交流,所以一般都默认更为熟悉的陈廷玉来照顾他的起居。

  清俊男人伸出去的胳膊僵在原处,唇角常含的笑容也有些苦涩,“程总,是不是洛羽书那件事,让你不信任我了?”

  “廷玉,你是我的左膀右臂,一个洛羽书影响不了什么。但是——”

  “我不喜欢有人对我的事情擅作主张。”

  程御直视着陈廷玉,昏黄的灯光下,两扇鸦羽似的睫毛将他的脸衬得格外纤弱,眼神却是凛然。

  要说亲近,可能陈廷玉是原主除了住在疗养院的祖父外,最为亲近的一个人。

  只可惜,背叛原主最深的也是陈廷玉。

  陈廷玉的胳膊慢慢放了下来,他心中有些诧异。

  程御从前不曾这样视人。

  从前程御偶尔投过来的视线总是阴冷的,带着腐朽的霉菌气息,像他回忆里万分厌恶却再也回不去的筒子楼。

  然而刚才的眼神,轻描淡写得像一片雪花吹来,偏偏就让他冻得一个颤栗,不得其解之际,又忍不住回味那种若有似无的触感。

  在那样的视线注视下,即使镇定如陈廷玉,也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程总,记录的事情,我很抱歉。”

  “那我先回去了。”

  程御略一颔首。

  眼见着陈廷玉离开,他才安心地开门进了别墅。

  程御依照记忆摸索着,触到了玄关处的开关。

  灯亮的那一瞬间,他看到沙发上坐着个一头桀骜银灰头发的年轻男人,灯光下的侧脸鼻梁高挺,轮廓锋利,听到开门声后斜过来的眼神,恰恰像是锋芒毕露的兵器。

  程御呼吸微滞。

  他眨了眨眼,从记忆中获取到这张脸的信息。

  “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