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初恋赋格【完结】>第66章 13

  从某一天开始,董玮仁便不再让徐翼宣离开卧室了。蛋糕不要再做,饭干脆也别再吃,改将营养液打进血管,别让食物把身体弄脏。

  那之后徐翼宣开始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卧室的遮光窗帘二十四小时拉着,白天和黑夜都没有什么分别。每天都会有一个医生进来为他打点滴,白色的一大袋输进身体里,把卧室变得像临终关怀病房。他也睡得越来越多,睡的时候就像掉进一口井里,井里空无一物,他也从来不做梦,像是没有任何能够成为梦的材料。

  他在不多的清醒的时候想他大概是要死了,他在很久之前听到过董玮仁谈死与出生的关系,一个人的死亡与另一个人的出生有关,另一个人的出生宣告其死亡,而死亡是前者出生的条件。生命总是生命分解的产物。[1]什么乱七八糟的术语,但反正是他的出生和一个人的死有关,而他一旦死去,又会有新的生命出生。

  也就是说生依存于死后的腐败——生命是一个轮回。他在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经接受了董玮仁的说辞,他也要相信重生。

  这一世只能如此,他也不算活得太不快乐,起码他觉得他喜欢那些众星捧月的瞬间,一群无知的人把他当星星那样爱,没有人不喜欢被人爱着。就算是那些他迟归到家,董玮仁在客厅等他,然后拥抱他的片段他也喜欢。他的痛苦是在童圣延回来之后才一点一点长成的,童圣延一定要对他负责任。

  他这一次醒来后看到罪魁祸首就坐在他身边,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已经如愿,已经变成一个婴儿重新出生一次。可是他的父亲不知所措,除了叫他的名字之外再说不出别的话。他终于模糊地想起来,在他这一次陷入沉睡之前他接到过童圣延的电话,手机的震动像是有人遥远地不断往井里灌水,用某个人的眼泪源源不断地灌注进去,于是他被托着浮起来,第一次从井底看到月亮。

  月亮看起来像一片温暖的怀抱,像银色的牛奶,能够一勺一勺舀起来喝下去,把体内的污秽清洗干净。

  童圣延看到他醒了,这一刻他只想破口大骂:操你大爷你装什么死?但他到底没有骂出口,他看到徐翼宣的眼睛里都是月光——他的意思是,他没在他眼里看到任何月光之外的东西。

  然后他又看到那些月光在和他的视线接触后非常快地化成了水,把睫毛亮晶晶地沾湿,从眼睛里一粒一粒滑出来。他马上收起愤怒,他必须恐惧,必须心痛,这是他这些年来的身体记忆,他的条件反射。他用手指去摸月光融化成的温水:“对不起,我回来了……你不要哭。”

  他憋屈死了,明明他才想要被安慰。他在涩谷那间塔楼里每天看日落,每天都想有一天回国后要怎么撒娇,怎么说自己被关禁闭有多惨。包括现在他也有一肚子苦要诉,想说他是怎么偷跑回来的,一路他都紧张得想吐,下飞机后不知道给司机塞了多少倍的车费才能到这里,还有一场风波马上就要到。他惨得要命,要马上和人接吻再做爱才会好。明白吗?这个人只能是你,你帮帮我,你抱抱我。

  徐翼宣听到了童圣延的话,他很奇怪,他没有要哭的感觉,也完全不觉得自己在掉眼泪。他想解释,说他根本没有哭。然而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

  “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什么样子,他无法在童圣延的眼里看清他自己,但他能看到童圣延脸上明显升起的恐慌,那种感觉好像不像是他丢失了声音,而像是他在床上融化掉,他从手指开始变成奶油水蜜桃雪糕,融化后铺开一滩点缀着一颗颗密集气泡的水。就是这样没错吧,所以他觉得他没有哭,他只是融化了。

  这时候童圣延的手机响起来,风暴提前来到,比他预料当中要早。他抓起手机掷向墙壁,几秒钟后又站起来去捡。他按掉这个电话,拨打另一个电话。徐翼宣躺在床上看着,他想动但动不了,腿像是也已经融化掉了。

  他觉得那个电话童圣延打了好久都还没有接通,好像一天过去了,也好像时间倒退回好多年之前。童圣延不叫他的名字了,在叫代照辰的名字。那一年他们还从早到晚在一间练习室里,每次他不愿意陪童圣延去做什么,他都会转头去找代照辰。所以说这里是八年前,他练习得好累,想躺在地板上睡一觉。

  这个电话打了五次才接通,听到对面的一声“喂”,童圣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对不起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

  代照辰开车从郊区赶过来,和童圣延一起把软在床上再一次失去意识的死人送去私人医院。他神通广大的朋友什么都能办得到。在车上童圣延视死如归地问:“如果想收买一个医生让他闭嘴,需要多少钱?”

  “……你当我混黑的?”

  童圣延看向窗外,他的手指被他自己掐出很多小伤口,无意识的,也感觉不到疼。代照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你和他——

  这些问题当中童圣延只回答了一个,他刚刚才回国,几小时前才下飞机。剩下的问题他回答不了,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从他在酒店大堂见到徐翼宣开始那天就完蛋了,或者从他离开纽约那天就完蛋了,还是要追溯到更早,要从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和徐翼宣搭话开始。又还是不能这样极端,不能把一切事都推翻,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他强奸他,又抛下他。

  他现在还没有觉得痛苦,痛苦要排在恐惧和不知所措之后。徐翼宣被推去急救,进了加护病房。医生出来说他摄入了过量的药物,几个化学名字,童圣延没听懂,他问那是什么?医生换了一个说法,说是一些作用于神经的药。他应该已经昏迷很久了。

  “没有。”童圣延认真地否定,“他刚刚还醒过来,他之前还在给我打电话。”

  医生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听一个傻子的疯言疯语。接着傻子又问:“他现在醒了没有?”

  “没有。”

  “我能不能进去?”

  “不能。”

  “为什么?”

  医生沉默片刻,好像怕面前这个一夜没睡双眼通红的年轻人会发疯地咬他一口,他耐着心解释:“加护病房不能陪护。”

  “他要在里面待多久?”

  “要看他什么时候醒过来。”

  “我说他刚才清醒着……”童圣延说了一半闭上嘴,当个医闹也不过如此了。他换一个问题,“他醒过来之后就没事了吗?”

  “他醒过来之后……”医生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因为药物已经损伤了他的神经,具体程度要等他醒过来后才能知道。

  “那是什么意思?”童圣延问。他会失忆?还是会怎么样?他会变成神经病吗?但是他已经够神经病了,说不定负负为正呢。“那些药的名字……能不能再告诉我一次?”

  他坐在走廊里,眼睛盯着几个化学名词。去网络上搜,内容一个比一个吓人,会失明,会失聪,会失忆,像是多看一眼徐翼宣就会多忘记他一点。他不敢看了,这是董玮仁造成的,一定是董玮仁,他真想去杀了那家伙,想去杀了所有光明正大把人当成玩意的混蛋。可是这样的人好多,那他第一个要杀的可能是他哥。而且有些人,比起当个人,他们更愿意当个玩意。

  天开始亮了,他看到代照辰在病房门口打电话。代照辰才比他大两岁,却比他像多了一个大人。他站起来照镜子,看见里面一张半死不活的脸,他就是顶着这张脸对徐翼宣说爱你吗?那难怪白雪公主不愿意醒过来。

  代照辰打完电话,过来问他要怎么办。他是就留在医院,还是去哪里?童圣延说他只能留在医院。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不然还能去哪里呢,回Andrew那里,让他去和童钟月告状?

  “你和他……”代照辰欲言又止。

  “你知道董玮仁吗?”童圣延问。

  他想不清楚,他其实早就应该开始想了,但他到现在才想。董玮仁到底打算做什么,拿人命不当人命?就算徐翼宣出轨背叛他,那他就要把人弄成这样?他想到这里又不能再往下想——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他把徐翼宣拽进深渊里。

  代照辰说他当然知道,想不知道也很难。他们见过几面,但董玮仁反而是那些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当中相对安分守己的那一个。他没有结婚,但听说他有个恋人。“一个?”童圣延问。“听说是这样。”“那不就是……”“不是。”代照辰说,“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听说。”“他是不是爱谁,谁就要死?”

  代照辰十指交扣,被这句控诉勾出一点笑意。他说我要走了,我留个地址给你,我在市里有处房子,一直也没怎么住过,连我经纪人都不知道,我保证你哥找不到你。童圣延捏着写着地址的纸条,用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谢谢,又突然抬起头,叫住准备离开的代照辰。

  “你觉得他是不是自作自受?”他问。他指的是徐翼宣。

  作者有话说:

  [1]抄自乔治·巴塔耶《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