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闻言,却是一愣。

巧了?

如何巧?

难道你也是走红尘路的……这瞧着也不像啊。

气氛微沉下来,偶有两三声虫鸣,搭着混沌的夜,皎洁的月,清清浊浊,像石子荡开湖面一般,一层接着一层。

李老板把烟袋抽了个干干净净,用着油光光的手搓了把脸颊。

将烟袋别在腰间,这才缓缓开口:

“……说出来陈兄弟也别笑话我,早年间我不只宰羊羔子,也杀猪宰牛,是前五灵州串串郡窝窝头镇十里八乡都颇有名气的屠手……”

“我这肉铺子,生意红火,赚够了家当,还有祖上留下的几亩良田,也便在窝窝头镇算是个富足户,我虽是个粗人,但恰有镇子里的姑娘瞧得上我。”

“这媒人坐庄,给咱好说歹说,终是八抬大轿把那姑娘娶进了门,以后啊,这小日子过得更红火了……”

“只可惜,那时候楚国礼崩乐坏,镇上连官府都撤了,谁家拳头大,谁家就霸道……镇长家那大儿,入了什么武夫境界,就趁着我摆铺子那阵,把俺媳妇强了……”

说到这,李老板的手微微颤抖,但他面上仍挂着笑,用着粗长筷子,夹住一片羊肉,在碗里涮涮,却不往嘴里喂,而是咯嘣咯嘣的,咬碎了块大牙,吐了出来。

“……我握了半辈子屠刀,却是怂性子,当时我是又气又恨,便也没声张,而是夜里摸着小路去那镇长家说理……那镇长面上同我应得好好的,还给我了二两银子……”

“我当时脑子血一热,就骂了几句,他却刻意羞我,说我媳妇就值这二两银子……我上去打他,却被几个家丁拦住,打断了腿,扔出了府。”

说着,他扯开裤腿,便看着几根铆钉还钉在上面,周围血痂干的都发了黑。

他揉了揉眼睛,接着道:

“后来我许久守在婆姨跟前,却没办法,人总是要糊口的,婆姨还怀了身孕,我总是要操持起生意的……”

“只是我唯一离开的这次,那狗入的邻居便给镇长那大儿报了信……”

“待我回来时候……”

“我媳妇衣不蔽体,就这样被扔在猪圈子里,肚子还被刨了开……可怜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就这样被闻着血腥味的猪,一口口啃没了……”

说完这些,李老板嘴里都开始咬出了血。

他面色陡然发狠,怒拍着桌子站起:

“那镇长大儿还笑我,说是猪杀的我妻儿,让我报仇就寻猪去!!”

“我一时怒起,操了刀,便上去剁他!”

“说是什么武夫,真打起来,他连一头牛羊都不如,几下我就给他砍成了肉泥……呵呵呵呵……”

“我提着他稀巴烂的上半身,去了镇长家,我那刀子有了凶性,他家中老狗奴仆,都挨不起一刀子……我杀光了他家老小,回家里宰了那狗入的领居,便逃了走……”

“途中碰上个算命的,说我有血光之灾,需得藏在州里,不仅保命,还能遇到龙凤,修心通气,成了龙凤爪牙……”

说完,他却似乎又像是放下了一切,平平静静地又坐回了小凳。

低低叹口气,

“来了州里,我便用着在那镇长家搜刮来的银两,盘了这家店面,又与郊村里一个养羊的老汉儿做了交易,这便才安稳下来……”

“如今,命是保住了,可是家没了,算命的说我会遇着龙凤,等了这么久,也就来了陈兄弟你啊……”

“可你又是个行医的,显然不是治兵的料子,且这乱世还统一了去,什么成王作祖的事,我便也不再去想了……”

说着,他这才端起碗,干了肉汤,冲了嘴里那股血腥。

“难得来了这街坊里,唯有陈兄弟笑脸待我……以后若是真有龙凤出现提携了我,我必然不会忘了陈兄弟。”

陈远闻言,轻轻笑了。

“今夜说得多了,陈兄弟也就当个笑话看罢……咱这下面人的命运,真真像是个笑话……”

夏夜入了深,便渐渐凉爽下来。

皎月照着铺子外的小桌上,映得陈远的白衣格外明亮。

他伸出手,轻拍拍了李老板的肩,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

次日一早。

陈远从修炼中起身,因着是医馆外“彭彭”响了几阵。

这神识一扫,也便知晓了外头人的身份。

扯过屏风,走至门前,拉开门栓。

嘎吱。

这木匠偷了懒,轴承旋转的地方擦得太紧,这一开一关,响动极大。

陈远心中吐槽着,却看着眼前一个点无限放大。

哒。

便敲在了自己鼻梁上。

“对不起,对不起……”

“陈哥我不是故意的,你这开门开得太快了……”

门外那声音俏生生,又急切。

背着光,许久才露出身形。

她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背上背着篓子。

手里木匣高高扬起,她又嬉皮笑脸道:

“陈哥,小飞棋来喽~”

“……”

陈远嘴巴微张,顿了片刻,才问:

“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这抱着棋盒的,也不是别人,恰是那让陈远悟得棋道的胡婉儿,如今当朝棋婉公主。

她“嘻嘻”两下,嘴角有压不住的笑,

“陈哥走之前说要开医馆,南春街新开了家医馆,这不一眼就定位到了呀……”

陈远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胡婉儿不由分说的,挤进了陈远腋下,使得陈远胳膊一抬,她也便溜进了医馆。

熟练的摆好棋盘,这手快的都几乎看不清影子,便摆好了棋。

“小飞棋来喽~”

胡婉儿兴高采烈的,便招呼着陈远对弈。

扶了扶额,陈远便上了前去,堪堪半炷香功夫,就以熟悉的“细作士”,拿下了胡婉儿的将。

胡婉儿咂了咂嘴,只觉得陈哥棋道越来越老练了……

怕是称作国手都有些贬低他,难不成叫天手?

低低想着,却听陈远开口:

“背一筐草药作甚?”

胡婉儿叉着腰,理直气壮道:

“做陈哥的医童啊!”

“?”

“如今我铺子里一整月就瞧了两个病人,别说医童了,就连我这医师都是溢出的……我……”

胡婉儿看着陈远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是疑惑道:

“怎么了陈哥?你怎么了?”

陈远低低叹道:

“我给你结不起月钱啊……”

胡婉儿石化在原地,心中地震,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堂堂永安仙师,权越帝王,威震天下,竟然结不起医童的工钱……

“没事,俺自己给自己补,陈哥与我下小飞棋就行,嘻嘻。”

胡婉儿笑得开心,眼里散着光,清澈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