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北城已有炎炎夏意。
燕大与临市某学校携手举办论坛讲座,谢仃被校方选为院系代表,需要出席为期一周的活动。
自从上次云岗事件过后, 谢仃还没再离开过北城, 也不确定温珩昱对这种正向分离有没有戒断反应, 不过正事优先男人靠边, 她肯定要去参加活动,没理由耽搁。
参与名单一出,她就知会过温珩昱, 彼时对方好整以暇地颔首,示意知道了, 仿佛对这一周的分离漠不为意。谢仃总觉得哪里奇怪,心底对他的不在意产生了微妙的烦闷, 但也没多想,兀自收拾好行李,准备届时出发。
然而在行程开始的前一晚,她就被按着“叮嘱”一番出行注意事项, 场面相当凌乱。
室内冷气适宜,热度却在无限攀升。她背后是冰冷墙壁, 身体是腾空, 重心全然依靠在对方托抱的手臂, 双腕被领带恰到好处地缚紧,攀在男人肩颈, 连抓挠都被控制得落不到实处。
温珩昱握住她腰身, 慢条斯理:“不许断联。”
“我很忙的, 想不起回复。”谢仃还记着他装不在意的仇,故意与他犟, “不许管我。”
“你能忙到一天不看手机。”
“又不是重要消息,你……温珩昱!”
她话没说完,就因突如其来的惩罚一瞬紧绷,话语变成零碎的吟与喘。指尖难耐地攥紧,试图替自己找寻借力点,却因腕间束缚而被迫捉空,只剩领带垂落的一角凌乱飘晃。
温珩昱仿佛知道她什么时候最嘴硬,又在什么时候会坦诚,从玄关到客厅,冰冷的触感由墙壁变为流理台,她由热到更热,身前人却始终从容不迫地控制,将她意识一点点揉碎,再温而缓地抚开。
最后一次,他吻过她耳尖,抵着那片脆弱的绯红厮磨,语意温和:“不要断联。”
谢仃已经有些恍惚,闻言只是脱力地颔首,想要避开耳畔处灼烫的敏感,却被他绕过颈间项链,不轻不重地扯回。
“回答。”他嗓音温缓。
被弄得不上不下,谢仃终于不再嘴硬,这次听话地给出了最佳答案,同时将他环紧,仿佛不满地催促索要嘉奖。
温珩昱也如她所愿。
而这一晚仿佛提前预支了未来一周的量,谢仃身上没有痕迹,是在夏天也能得体出门的程度,但她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累,全然归功于最初那句“想不起回复”。
天知道随口顶嘴的代价这么恐怖,谢仃之后抵达临市参与活动,看到领带和镜子就觉得别扭,耳尖像烧。
……当时还不如把她眼睛蒙起来。
论坛期间的确公事繁忙,但与她想象中不同,温珩昱比起完全掌控她的行踪,似乎更在意她日常安全与健康,信息和通话也并不多,每天一次而已。
倒让谢仃有些微妙地无所适从了。
但忙起来顾不得其他,公事面前私情靠边,谢仃很快认真投身于两校论坛建交活动,更新了部分人脉,也碰撞了有趣的思想,总体收获十分充盈。
起初觉得七天未免枯燥漫长,然而实际参与后,一周时间转瞬而过。
回到北城正是晚上,众人都没吃晚饭,于是带队老师便张罗着去下馆子,他请客做局,就当做此行的收工聚餐。
老师做东,学生们自然是乐得热闹,谢仃心情不错,于是也一道过去,习以为常同温珩昱简言报备,就收起手机。
——七点的饭局,直到近十一点,司机才将人捞回。
谢仃似乎是微醺,司机怕她出意外,尽职尽责地将人送出入户电梯,正要按响门铃,就见她流畅自如地指纹解锁,将门打开。
司机瞠目结舌,然而更令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听闻玄关响动,温珩昱自客厅缓步迈近,他手中还闲然秉着一杯咖啡,似乎只是为查看一眼谢仃状态。司机眼睁睁看着谢仃仰起脸,辨别两秒来人,随后噌地向自家上司扑了过去——
电光石火间,温珩昱似是意外,但仍旧将咖啡置在旁边柜上,单手将人稳妥地接住,抱稳,向上托了托。
司机:“……”世界真是个巨大的荒诞剧。
在收到自家上司淡然示意的目光后,他飞速会意,主动轻手轻脚地将门带好,离开此处。
这边,谢仃似乎听到身后大门闭合的声响,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环着他肩颈不安分地调整姿势,意图被他抱得更舒适。
鞋在刚才进门时就已经踢掉,她双腿缠住他,细瘦的踝骨抵在他后腰处,时不时蹭碰,无意识便牵起一片狎昵。
挂在身上的人仿佛对此一无所知,温珩昱蹙眉掐过她腰身,稍与自己分离。
谢仃似乎也迟缓地感受到什么,懒懒轻笑:“大晚上定力不佳嘛,要不要我帮你?”
温珩昱清净地阖眼,不与醉鬼一般见识,“不用。”
不用就不用。谢仃垂眸,额头抵住他的,义正辞严地问:“想我了没。”
温珩昱不答,只闲然托稳她,落手轻拍,“起来,乖。”
谢仃怔了怔,不知因为最后的字眼联想到什么,她耳畔有些发烫,听话地直起腰,从他身上下去。
直到确认她真正站稳,温珩昱才将扶在她腰际的手收回。
谢仃原本就是借微醺装真醉,温珩昱了解清晰,也闲于言语揭穿,微抬下颚示意客厅一侧:“昨天送来的。”
循势望去,谢仃在那处墙边看到了一幅画——那副无名的人物画。
她画好后没有给温珩昱看,但横竖开展后关于这幅画的报道铺天盖地,对于画中男人的身份也猜测不穷,不过真有点相关的想法,也不敢大肆宣扬地传。
毕竟谢仃没有接受采访,也没有提及这幅画中角落窗畔的人是谁,更没有承认或否认任何与温珩昱的关系。
于是更引外界琢磨。
“学校的展结束了,这幅画我不挂牌,直接叫人送这里来了。”谢仃收回目光,笑吟吟看向他,“是给你的。”
这原本是个造势的好素材,但她并不在意,全程隐于幕后,展子结束便将这幅意义非凡的人物画“物归原主”。
仿佛从始至终,只作为一份给予他的专属礼物。
温珩昱低哂一声,似笑非笑问询:“一时兴起?”
谢仃不满地挑眉,“为你做这些的,除了爱人还能是什么。”
“嗯……虽然对象是你。”她状似考虑,环住他轻笑,“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可以考虑给个机会。”
她惯爱逞嘴上功夫,温珩昱拈起她下颚,抬指缓缓捻弄,闲于惯纵:“你还是闭嘴好些。”
谢仃不以为意应一声,随后便顺手取过那杯放在旁边的咖啡,抵在唇边抿了口,随后蹙起眉。
“凉了,好难喝。”她不满,“我重新冲一杯。”
温珩昱耐性地替她补充常识:“酒后不能喝咖啡。”
“给你的。”谢仃摆摆手,已经走向咖啡角,“辛苦温董事长等我这么久,犒劳一下。”
然而刚迈出半步,就被人慢条斯理地扯回玄关,她疑惑地站定,还没问出口,就听男人淡声:“穿鞋。”
……哦。谢仃反应过半秒,很听话地依言照做。
得知谢仃落地后就去喝酒,等待的间隙难免不易专注,温珩昱处理公务的效率也差强人意,但这是不会让谢仃知道的事。
他如常在书房审阅公文,不久,谢仃便端着崭新的美式过来,随手放在他手边,她自己则只接了杯温水,抱着平板轻车熟路地倚坐在飘窗。
在他开口之前,她便已经头也不抬地解释:“论坛结束要交一份感言,明天下午就截止了。”
语气里有微小的慵懒与抱怨,仿佛习以为常的倾述,她执起电容笔,不甘不愿地开始构思。
彼此早已习惯这份松弛感的共处,温珩昱疏淡敛目,视线落回桌面公文,端起咖啡浅呷。
时间安然流逝,窗外夜色渐沉。
北城灯火寥落,彰显着无声寂静,时至深夜,倦怠也轻易被牵引而出。
倦意沉浮翻涌,不适的昏沉感渐浓。温珩昱眉宇轻蹙,愈发异样的感受压沉眼帘,他按住额角。
恍惚神思间,余光见飘窗上的人轻松跃下,毫无醉态地走近。
……是那杯咖啡。
温珩昱迟来察觉真相。
下一瞬,意识彻底消弭。
-
傅徐行有家事在身,入夜还不曾回来。
温见慕百无聊赖地等在客厅。室内没有开灯,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她望着窗外,从夕阳西下到夜色浸深,这幢房子始终安静沉寂。
她等不下去了。
垂眸给对方发去问询的消息,她手机也玩过电视也看过,实在无聊,又觉得昏暗冰冷的孤宅令人郁闷,于是去傅徐行的书房里等候。
卧室这种私人领域她是有边界感的,书房是傅徐行平日办公的地方,她也很少踏入,但实在等得太久,见不到人难免不安。
如果是商业局,她倒无甚所谓,但今天是傅母将人喊回老宅的,温见慕被迫装起听话乖巧,只能目送傅徐行离开。
吃个饭要这么久吗,这都什么时候了。温见慕静默地想着,手中翻看书柜陈列的书籍,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始终不懂,分明傅徐行的父母貌合神离,傅母对父子二人的态度恶意微妙,傅徐行却还能安然如初,鲜少有过忤逆。仿佛他真的看重这个分崩离析的家庭,又仿佛……
又仿佛心怀愧疚般地维护。
而温见慕,她其实出身尚可,本是温崇明与家族联姻的发妻所出,两人虽无感情,却也门当户对足够体面。可温崇明早有年少时的白月光,双方不知暗通款曲多久,得知温怀景存在时,小孩都已经两岁。
温见慕那时刚记事不久,只记得母亲很干脆地提出离婚,温崇明则漠不关心。离婚全程由双方律师代理,她独自上放学,乖巧地守在家中,最终得知自己是没人要的婚后资产,被自动判给了温崇明。
之后她再没见过母亲,离婚生效的当天,家里也迎来了新的女主人,以及她素未谋面的弟弟。
被家中佣人低看、被弟弟争宠欺负、以及如同陌路的父母,温见慕自小没有过亲情,所以天然地对此不以为意。但她见过有人爱的小孩,知道爱是什么模样的,于是就跟在傅家小少爷的身后,因为当时她被温怀景推进水池,只有傅徐行伸出援手。
起初只是随机选中的讨好对象,可时间久了,她仿佛真的生出些依赖,开始喊他哥哥,委屈了要他陪,被骂了找他哭,傅徐行总能很好地接住她,替她处理一切难题。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扭曲起来。
不再想喊哥哥,不再满足于接触,想要牵手拥抱,想要独占,想要他走下高台,成全自己贪得无厌的俗心。
温见慕闭了闭眼,心头又揉皱似的泛起酸。
她出神太久,没有注意到手机屏幕亮起,刚才发给傅徐行的消息已经得到回应。
试图分散那些愈发烦乱的思绪,温见慕重新凝神,打量着书柜陈列的书籍,发现多是金融经济类,再上方才是文学书选,放得有些高。
她抿唇,踮起脚想够出一册,然而距离过远,她并不能分清自己碰到的是哪本,待拿到手中,才发现是一本外封陈旧的相册。
温见慕有些疑惑,拍拍上面的薄灰,显然已经很久没人翻阅。她无意窥看旁人隐私,正要将相册放回,却从中窸窣散落几张相片,滑落在地。
她只好蹲身捡起,然而在拈过其中一张时,浑身如同冰封地凝固住。
温见慕对母亲的记忆太少了,只记得她很漂亮,所以女人的五官留存在记忆中,至今依然清晰。
——陈旧泛黄的相片中,母亲与傅叔叔身穿毕业服,亲昵地挽手揽肩,对镜头笑得开心。
她去看下一张,是两人身穿高中校服,从校门手捧鲜花的合照,亲密无间。
……
指尖颤抖,相片脱力地散落遍地。
儿时的、少年的、成人后的,他们两小无猜,陪伴彼此人生每个阶段,比亲情与爱情更深刻。
温见慕也终于记起,当年离婚流程之所以拖得漫长,是因为出轨的人,并非只有温崇明。
温见慕想,难怪。
难怪温家与傅家关系恶劣,傅叔叔与妻子貌合神离,却对仇家的女儿视如己出,胜似真正家人。
难怪傅徐行对她事事惯纵,却又偶尔流露疏离与疲倦,仿佛他们之间真的横亘着什么。
温见慕如坠冰窖,恍然那是不可抵抗的宿命。
——爱有时差,痛苦就没有吗。
她好像,从来都晚他一步。
遍体生寒的冷意在骨血中蔓延,恍惚中,温见慕听到书房门被推开的声响。
随后是熟悉的步履声,沉而缓地迈近,停在她身后。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她听到傅徐行似乎很低、很轻地叹了一声。
“你不该乱翻。”他道。
仿佛语言功能重组,温见慕已经忘记解释缘由,她感知不到自己的动作,却听见自己开口:“我妈妈,和傅叔叔……”
像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可哥哥这次没有再纵容,而是平静地任她坠落。
“青梅竹马。”傅徐行嗓音很淡,目光循过地面散落的照片,他轻笑,“情深义重。”
温见慕浑身发冷,她无目的地将相册完整翻开,依然试图回避真相。然而夹层中滑落一张对折的纸页,她展开,指尖发颤。
是她与傅徐行的血缘鉴定。
温见慕真的慌了,直到看清结果为无关系,才堪堪泄力,任由这张审判书滑下指尖。
在落地的前一刻,它被一只骨相修匀的手接住,稳稳落在掌心。
傅徐行拂开西装腰扣,疏懈地单膝触地,摩挲那张陈旧脆弱的鉴定证明。申请日期太久远,还要退回至十七八岁的少年时。
他说:“我那时希望,我们真的是兄妹。”
但他没有再说缘由。
温见慕仿佛被这句话扯回清醒,她倏然攥紧他衣袖,从未这样真正显露自己的执意,指尖用力到泛白。
“你不是我哥。”她喃喃,“傅徐行,你不是我哥。”
傅徐行低笑一声。
他抬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替她拭泪,力道温和,哄她:“哭什么。”
温见慕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哭。
可我没有你怎么办呢。她想要问他。
就算真相如此,她依然还固执,撞过南墙也不回头,攥着他陪自己待在死胡同里,不找办法,也不肯放人去走另一条路。
这么多条路,她毅然决然踏入了最艰难、最无望的那条。
太多年了。从幼时横跨至今,十几年爱意沉淀,她怎么敢说,她太想要他了。
而哥哥握住她的手,像从前那样安抚她的无措与委屈,给她熟悉与安心。
“温见慕。”他低声,“别怕。”
别怕。温见慕从前眼泪很少,后来有了哥哥,被欺负会哭,孤单了会哭,傅徐行每次都会接住她的眼泪,告诉她别怕。
别怕。两枚字,十五笔,是温见慕不为人知的护身符。
而现在呢,温见慕透过泪水湿濛的目光,看到了哥哥。
是让她别怕什么?别怕失去他的人生吗,别怕即将到来的分离吗,是劝阻还是引诱呢。
她好像真的被蛊惑了,尽管哥哥什么都没有做。
温见慕将自己凑上去,贴上他双唇时,她才发觉自己细不可查的颤意。她太怕了,怕他真的心意已决推开,所以先一步固执地环住他脖颈。
她不会接吻,上次也只是冲动,害怕再体会那些冷与痛。不敢再做更越界的事,仅仅如此就已经耗尽她全部勇气。
可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还未分离,傅徐行就倏然扣住她后颈。
没有推开,他狠狠吻了上来。
唇齿间攻城
掠地,他单手掌在她后颈,指腹温热,有些重地揉按在她耳尖,牵起一片烫红,一直烧到她眼尾。
她敢亲他,他也敢拿更深刻的东西回应她。吻得很深,咬得也很重,如同隐忍多年早已钝痛的宣泄,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好像是有爱的,可恨与痛苦太多,分不清了。
温见慕环紧他,真相残酷、美梦破碎,她彻底孤注一掷,不再隐藏那些偏执的情感,喃喃唤他“哥哥”。
“——你如果不能爱我,那就谁也别爱了。”
-
房间内烟雾缭绕,昏暗死寂。
额角传递来闷钝的坠痛,意识尚未完全复苏,温珩昱缓缓掀起眼帘,望向前方的身影。
谢仃闲然倚在桌缘,细润指间夹着烟支,眉眼浸入沉浓夜色,晦朔不清。
她不知抽了多少烟,窗缝只敞开一点,滚烫粘稠的夏风涌入,将满室烟气吹散,却更添窒息。
原先似乎沉思着什么,这时她似有所觉,懒然撩起眼梢,迎上他沉谙莫辨的注视。
逢场作戏的笑意恍若隔世,谢仃弯唇,眉梢眼尾不作掩饰的锋锐寒意,如同时光倒流,退回至他们血色鲜亮的初遇。
她垂手将烟捻熄,轻松自如地直起身,笑问:“你醒了?”
不知多少烟气滚喉,才让她嗓音这样低哑。
喉间涩然钝痛,温珩昱望着她,沉然不语。
力气流失得彻底,意识仍旧昏沉不定,不知那杯她用以“犒劳”的咖啡中,究竟加了多少东西。
“……谢仃。”他终于唤。
得到回应,谢仃很轻地怔住,随即笑了。
她支起身,徐步迈近,话语同样轻柔:“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她晏然从容地为他而来,目光认真专注,笑语盈盈的轻唤,好似深情与眷恋。
“——温、珩、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