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岗位于西南边陲, 文韵已久,许多流传百年历史的古镇坐落其中,是片风水宝地。
村寨依山而建, 民居炊烟袅袅, 起伏的轮廓隐在山川相缪之间, 清晨日暮都一派祥和安谧。
谢仃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
燕大那边的期末办了缓考, 她肩上毫无包袱。这学期从北城忙里忙外乌烟瘴气,她实在待得烦心,另一方面也不想见温珩昱, 索性提了旅行包说走就走,来云岗采风放松。
这儿是她很久之前就看中的地方, 清净,温暖适宜, 也足够与世隔绝。谢仃并不是爱热闹的性子,识人情懂世故,但秉性仍有着疏离感,社交从不是她的必需品。
她居住的民宿建在独立山坡, 老板是本地土著,这些年经常接待从事艺术工作的客人, 轻车熟路就将她安排在最僻静的那间小宅。宅屋的地势位置也好, 谢仃每天清晨推开窗, 就能望见满目绵延的郁郁山峦。
这幢木制小楼分为两层,一楼客厅厨房, 二楼卧室阳台, 总面积约莫四十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但谢仃不会做饭,所以厨房这块地就没用, 她日常习惯去老板那吃,一日三餐都定点,睡过就等下一餐。
这天中午,她拎着画板和写生箱回来,才走到寨口,就听老板操着地道的云岗口音呼唤:“姑娘,午饭还有半个钟就好!”
云岗人淳朴好客,谢仃来这里三天,也已经适应如常,她遥遥冲人招手示意听见了,有样学样地回话:“收到,我待会就来!”
回到小楼,她随意将一堆东西放在客厅,抄了根碳素笔当发簪,边盘发边迈上二楼,坐窗前点了支烟。
这包软红好彩是她从北城带来的,等抽完只能下山坐车去镇上买别的。谢仃烟瘾不重,又怕麻烦,于是稳定每天中午晚上各一支,全当放空时间。
窗外山景开阔,她松散地倚坐在木栏,毫无阻隔地接触风与光。烟云徐徐飘散,她平心安定,目光点水循过搁在桌面的手机,抬指轻叩。
屏幕感应亮起,谢仃原本只是挂念午饭想看时间,却意外地发现有两则未接来电,是温见慕。
这里信号一般,偶尔会有接不到消息的时候。谢仃看了看,发现是上午的来电,那时自己还在山头采风,懒得带通讯设备。
晃着手机寻找合适角度,终于见信号显示三格,她将电话回拨过去,不多久就被对方接起。
“阿仃?”温见慕唤道,似乎有些委屈,“你怎么跑去户外写生了啊,我问过邱教授才知道。”
“前天刚落地,才算安顿好。”谢仃解释,“这边山上信号差,我就没怎么看手机。”
“那就好,你刚才没接我电话,还以为从山上走丢了。”
谢仃咬着烟轻笑:“丢不了。云岗风景不错,下次捎你来看看。”
“好啊。”温见慕立即应下,随后又咕哝,“……但我还要应付期末考。”
“加油备考。”谢仃颇为闲适,倚窗懒然渡了口烟,才问道,“对了,你那边事情怎么样?”
“温崇明那天派人要把我带回去,但我哥来了,所以没成功。”温见慕交代,“我哥好像也给他找了些麻烦,感觉他要秋后算账……不好说。”
闻言,谢仃不以为然:“温家那两位都不演兄友弟恭了,温崇明抽不开身,你坐享其成就是,没必要紧张。”
“但他的确知道是我出卖他了。”温见慕说,“毕竟是我故意放出消息的。”
谢仃顿了顿,“你?”
“我?”温见慕困惑,“阿仃你不知道吗?那条新闻是我放出去的。”
……
谢仃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误会了一些事。
“我知道小叔手里有材料,特意请他给我的。”温见慕仿佛也意识到彼此的信息差,解释道,“他出手的话,温崇明肯定很麻烦,我就添一把火嘛。正好家
里催着联姻,我刚好借机会跟他们反目,所以举报之后,就故意给温崇明的内线放了消息。”
对内情的曲折程度哑口无言。谢仃默了默,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温见慕当初那句“温家没一个好东西”,是什么意思。
“……你小叔,就这么帮你了?”她问。
温珩昱可不是慈善家,亲缘道德于他而言跟玩笑话没差,这种不对等的单方面庇护,实在没有道理。
“他那时对我睁只眼闭只眼,什么都不做,就已经算帮我了。”像听出她语气中的微妙,温见慕笑笑,“说实话,我闹这一通也算给他添了麻烦,现在能安安稳稳,其实挺意外的。”
“后来想了想,他这次会帮我——大概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谢仃:“……他没跟我这么说。”
听筒瞬间陷入微妙的沉默。
“……所以。”温见慕终于反应过来,语带迟疑,“你们两个,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是吵架吗。谢仃不能确定,毕竟也只三天没联系,她还一声不吭跑来云岗。
但能肯定的是,自己真的需要赔温珩昱的钢笔了。
-
北城。
深冬凛寒,不见有雪落,天际一如既往冷沉。
清晨时分,日光攀着窗畔流淌入室,光影冷净。温珩昱寻常煮过咖啡,待习惯将滴滤壶取下,他微微一顿,发觉这是美式。
波澜不掀地放回,他闲致索然,不再从咖啡角前多作停留。司机已经候在车坪,他取过玄关衣架的外套,不经意间碰落什么,悬坠在门柜边缘。
Versace新月包,谢仃的。
她总有进门随手乱挂东西的习惯,偶尔想起时才带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将它放在这里。
温珩昱淡淡垂视,片刻,他不带情绪地将那个包摆正,视线落在宽阔静谧的堂厅。
——平时做的花样多,客厅、书房、吧台,即使不去想,也没一处让人心静的地方。
短短数月,她条理清晰地渗透他生活,也轻易抽身而出。不过经历一个短暂停留的住客,住了那么久的房子,却突然显得空荡起来。
的确有本事。温珩昱低哂一声,意味几分寒隽,他不再看。
这是距离那场暴雨的第七天。
也是谢小姐从办公室离开后的第七天——助理从心底计算,刚好一周时间。
温珩昱今晨的工作效率极为罕见,协议落款有四份签错位置,助理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胆战心惊地将备份文件放在桌面。
而且他注意到,自家董事长惯用的那支RMS05也不见踪迹,按失踪时间推算,似乎恰好就是风不和日不丽的那天。
其实温珩昱修养极佳,寻常虽然难得接触,但为人温谦雅隽,礼待下属,如松似柏的风度,上下也都尊称一声先生。助理从他手底做事至今,从未见其有过多余的情绪波动,职场多年练就的看眼色本领也被搁置,哪知道从今天等着自己。
好在温珩昱也意识到状态的心不在焉,之后的工作中不再出现这种低级纰漏,审阅过相关企划,便简洁明了地逐一妥帖答复,助理恭敬地应声记下。
之后没有其他会议安排,只剩私人行程,助理完成本分工作,收起文件向温珩昱微微欠身,颔首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原本习惯性想捎带句“新年愉快”,但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家上司看起来不太愉快,所以默默将这句咽了回去,安静退身离开。
办公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距接下来的行程还有段时间,温珩昱靠入椅背深处,目光淡淡循过窗外灰茫天色,阴云低沉。
他将桌旁暗屉打开,里面摆着那支报废的RMS05,想来是谢仃放的,他在昨天无意发现。
钢笔材质轻韧,纹式沉敛,笔身尾部的机械结构有部分错乱。NTPT材质能抗高强度冲击,被她随手拿去撒气,倒坏得彻底。
嘴上说着“之后赔”,结果第二天就干脆利落登上飞机,落去个偏远的山区野岭。
脾气不小。温珩昱将屉柜合拢,随她去怄气,他闲于理会这种琐事。
手机屏幕亮起,陶恙的提醒消息跃出,他敛目循过,起身迈入玄关。
-
Rifle Club位于北城远郊,区域规划其他商业用地,多是设消费门槛的休闲俱乐部,以会员制为主。
这片周围建有马场和高尔夫球场,彼此之间隔有距离,因此并不吵闹。射击馆由于其特性原因,建在偏远的一角,人迹罕至时就更显肃静。
被后坐力震得肩膀发麻,陶恙按了按酸痛的手臂,摘下护目镜到一旁调整休息。
私人射击包厢内,实弹靶场视野开阔。他喝了口水,没敢摘隔音耳麦,看着温珩昱利落地卸枪换弹,轻易就将这么多枪型全过了一遍。
今天这场是陶恙临时起意的,地点自然也就随对方的兴趣范畴来定。温珩昱仍是惯常所见那副意兴阑珊,但他在一旁琢磨着,总觉得隐约品出些别的意味。
一轮结束,工作人员将胸环靶取下,更换好新的便退出包厢。陶恙摘下耳麦,兴致盎然地来查看战绩,发现最上面那张全命中十环正心,就知道肯定不属于自己,果断推到旁边。
他那张靶擦边中了两次十环,还行,陶恙对此很满意,毕竟自己这半吊子枪术也没法跟旁边这人比。
温珩昱对中靶结果毫无兴趣,从枪库中换了把制式轻械,抵过扳机。
“难得。”陶恙端量着他,终于悠悠开口,“你也有情绪这么明显的时候?”
温珩昱疏淡扫来一道眼风。
陶恙跟他认识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他状态这样有明显波动,索性也不点到即止了,饶有兴趣地端正起身子。
“真不是我乱说,你现在就跟那个戒断反应似的。”当然这话也有夸大成分,但他一本正色,“你自己想想,没有那个小姑娘的时候,你不是挺好的?”
没有谢仃的时候,温珩昱的人生是怎样的。
日复一日索然寡味,手腕翻覆权柄,也多是意兴阑珊。他向来难以搭建更多情绪,谢仃是场性质不明的意外,有趣,但偶尔的脱离掌控惹他心烦。
戒断反应?
——胡言乱语。
温珩昱闲于置喙,将掌中的格.洛.克装弹上膛,道:“戴耳麦。”
陶恙立刻将耳麦塞回去,几乎与此同时,温珩昱拂手扣下扳机,子弹瞬时掠空,匪夷所思地正中靶心。
望着被一击即杀的胸环靶,陶恙默了默,决定收起自己的揶揄。
温珩昱似乎没多余意思,仅是试手感。他仍是淡如止水的周正,卸匣验枪、套筒复位,游刃有余又熟稔,摆弄枪.械这种冰冷行径,从他手中都平添出从容贵气。
陶恙摘下耳麦,讪讪问:“行吧……她去哪了?”
“云岗。”
“好地方啊,大画家采风去了吧。”他抚掌,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你们不是冷战来着,她去哪还能跟你说?”
温珩昱不答,抬手向靶区对空击发,验枪无误,便随手搁置一旁。
陶恙:“……”懂了,特殊手段是吧。
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知道这事吗?”
谢仃可不像乐意配合监视的人,陶恙虽然与她接触寥寥,但这点看人的本领还是有的。
想起那份证实“共犯”的录音,温珩昱轻哂一声,眼底循过寒隽:“她比你还清楚。”
温家这次暗潮汹涌,陶恙多少猜出另有内情,只是没想到棋逢对手,谢仃居然真能跟温珩昱和棋。
又或者说,她险胜半子。
高端局啊。陶恙心下感慨,他也想继续看戏,于是试图提出建议:“那人都走一周了,就一点消息都没有?真与世隔绝去了啊?”
“四天前,她和温见慕通过电话。”
“……”陶恙已经懒得再问他消息渠道了,一面觉得这掌控欲匪夷所思,一面又觉得是温珩昱就很合理,“那你要不试试?我看你们新账旧账一箩筐,难不成还能搁过去算了?”
他还想说你不会这么快就被始乱终弃了吧,但那把格.洛.克还在温珩昱掌侧,即使没装弹,他也依旧谨慎发言。
温珩昱微微侧首,落指搭在桌沿,匀而缓地落下两叩。
的确有账该算。
通话拨出,对面接听得很快。谢仃似乎身处于户外,有猎猎风声拂过听筒,掺入细微电流,消失不见。
“山里信号不好。”她语调懒懒地,“温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然而下一瞬,对面便传来男人的声音,似乎隔着段距离,模糊不清。
谢仃一转态度,含笑朝那人应了声,随后便散漫道:“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您发消息吧,我看见就回。”
似乎印证那句“信号不好”,她语音断续一瞬,话音还没能落实,通话便倏然中断。
陶恙正摆弄研究着弹匣组装,忽然听见一声沉响,吓了一跳。
他回过头,猜测声源处是桌上的手机。温珩昱神色疏漠,敛目拂起额发,面无情绪地落了座。
陶恙看着,却莫名感到发怵。
“你在生气?”他惊疑中又带着新奇。
温珩昱嗓音很淡:“没有。”
“……”没有才怪。
但陶恙也不敢多问,实在太罕见了,他头一回见这人有情绪表现,简直医学奇迹,他得给谢仃颁个妙手回春奖。
片刻的静默中,陶恙倒是心神安定,然而不多时,他就听身旁人慢条斯理地道——
“她到底在气什么?”
陶恙突然觉得这不是“罕见”,这是匪夷所思了。
他当即转头看向温珩昱,只见对方姿态闲逸,眉宇矜峻沉敛,好像刚才那话不是出自他口,从容不迫。
陶恙确信自己没有幻听,想了想,委婉地用正常人角度解释:“谢仃跟邱老先生很亲,你拿人当棋子,她肯定生气啊。”
“保下她和邱启画廊的警察,是我的人。”
怎么还有这层关系。陶恙一噎,再次补充:“那还有你侄女。据我所知谢仃跟她关系不错,于情于理都得迁怒到你这。”
温珩昱轻哂,语意微寒:“温见慕自作主张,还是我出手保的她。”
“……”陶恙这次是真沉默了。
“不是,这些你怎么不跟她说?”他难以理解,“敢情全是误会,都一周了你也没解释?”
话音将落,温珩昱眉峰轻抬,仿佛听见什么荒唐东西,疏懈朝他递来一眼。
陶恙说完也反应过来。的确,温珩昱此人,想必过往人生中从未低三下四向谁解释什么,那才是真荒唐。
从前他觉得谢仃斗不过温珩昱,毕竟两人无论性情还是阅历都相差甚远,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出于友情提示,陶恙还是道:“说实话,站在心理研究角度,我认为谢仃的确已经对你产生了影响。”
温珩昱漠不为意:“我没有为她消耗任何情绪。”
陶恙心想你最好是。
不过这出戏,倒是越来越好看了。
正思索着,他余光就见温珩昱挽起外套,撂下简洁二字:“走了。”
“你之后不是没行程吗?”陶恙莫名其妙,“去哪?”
“云岗。”
陶恙:“?”
天杀的,这是谢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谢仃,厉害。
并未在意陶恙的“专业分析”,温珩昱步出包厢,向助理拨出一则通话,言简意赅地交代安排。
“订云岗最早的航班,把留待决策的事汇报给我。”他淡声,“今明两天,除要事不要联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非两种处理方案。
一,彻底断绝。
二,接受这段关系。
——而他与谢仃,只存在第二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