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楼36

  九月十五的月亮如一个大圆盘挂在空中,月华如水一般流淌在光滑的琉璃瓦上。

  皇帝激动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他躺在床帐内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皮已疲倦地合上。

  他是个勤勉的皇帝,每日处理朝事之余,仍读书不辍。

  直到一个黑影映在碧纱帐上,他才突然惊醒——虽然不知不觉的睡过去了,但他心里装着事,一点动静就能惊醒他。

  皇帝被吓了一跳,霍然起身,喝道,“什么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奴才王安。”

  虽然自称“奴才”,可这人语气中已没有了往日的谦卑恭顺,压抑着极深的兴奋。

  皇帝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王安是东宫起就陪伴着他的太监,他对这个老人有许多感情。

  可皇帝是不会也不能被感情左右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挥挥手,“这么晚了,你来朕的寝殿有何事?无事就退下吧,朕要安歇了。”

  王安道了一声“是”,却仍然直直的站立着。

  皇帝声音多了几分冷硬,“你怎么不走?”

  王安的声音诡异得像是月光照映下他的影子,看不分明,却叫人心慌,“有一个人想见见陛下。”

  “人在哪里?”

  王安“呵呵”地笑着,一挥袍袖,寝殿中的烛台就被点亮,原本藏在暗处的人因为烛光的照映显出身影。

  隔着纱帐,皇帝只能看见那人仿佛穿着黄袍,他掀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霍然大变。

  许多疑问也有了答案,为什么南王已经有了天下难得的富贵,还要铤而走险,因为这张脸,与他一模一样。

  南王不必大规模的兴兵造反,只要寻个机会将两人换过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窃取这天下最大的权利。

  皇帝神色严肃,问着这个英挺的年轻人,“你是何人,知不知道私穿黄袍是什么罪?”

  那年轻人未开口,王安已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这位是南王世子,您的堂弟啊!”

  皇帝冷笑一声,“不,他是乱臣贼子。”

  南王世子宽和地笑笑,眼神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王安,小王爷这是胡涂了,走错了地方。”

  皇帝掩在寝衣中的拳握得更紧,但他如今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代真也未发出信号,他还想再拖一拖。

  “叶孤城也是你们的人?他和西门吹雪的决战就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吧,借着大量武林高手闯入内禁牵制大内高手之际,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你们的计划……李代桃僵?”

  皇帝脸上是藏不住的怒气,“你们怎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南王世子脸上的得意冒出来,“如你所见,我们的计划已经要成功了,皇帝又如何?皇帝的身边也全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就有收买的可能。”

  他话中所说的当然是王安,后者竟然没有半分背叛的自觉,得意洋洋地昂着头,“奴才爱赌,也爱嫖。”

  皇帝情绪平静下来,“但这世上总有你收买不了的人。”

  正说着,殿内四根粗大的柱子传来“呲啦”的响声,那是机关发动的声音。

  暗门打开,柱子里走出四名身材、容貌、服饰都一模一样的人,他们三人持双剑,一人持单剑。

  七把剑一字排开,即便是在昏暗的深夜,这些寒光闪闪的长剑也耀眼夺目。

  这些剑的主人已锁定了王安和他身旁的南王世子,奇怪的是,这两人竟然一点也不慌。

  四人攻来之际,一柄青色古剑闪过,“叮叮叮叮”几声后,那七柄剑全部折断落在地上。

  古剑的主人也随之登场,他一袭白衣,细看去,几乎可与窗外的月光一较皎洁。

  然而他做的事,却实在配不上他身上的白衣。

  皇帝见到他的那一刻,眼中有惊讶,很快又归于平静,“叶孤城?”

  叶孤城道,“是。”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在见到这个男人的那一刻,无论皇帝怎么想的,他终究发出了这样的叹息,这样一个剑法高超、风姿卓越的男子,总让人不肯相信他作出的事出于本心。

  月上中天,凄惨的月光越发明亮。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他见到了戴着幂篱从顶上一跃而下的女子,“你……”

  他实在惊骇万分,这世上怎么有人藏于身侧却不被他发现的?即使是他万分欣赏的陆小凤也做不到如此。

  代真主动摘下了幂篱,她身上的白衣和叶孤城身上的一样,白惨惨一片,没有任何花纹刺绣。

  叶孤城当然看到了她无神的双眼,一个不可能的猜测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你是代真?你不是死了么……”

  王安和南王世子也是听过代真这个名字的,霎时间脸色大变,他们本来已经决定放弃这个计划了,是代真的死让他们看到一点曙光。

  于是这个本来要被搁浅的计划再次实行。

  南王世子失声道,“不可能!”他看向老神在在的皇帝,蓦然间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

  叶孤城连忙检查自己的脉象,发现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他疑惑地看着代真。

  代真微微一笑,“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没有给你下药?因为我太烦了,江湖中人总以为我的底气来源于我的制药技能,实际上,我更有把握的是我的武功。”

  叶孤城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试试。”他看着代真空荡荡的双手,问道,“你用剑么?”

  代真摇摇头,“比起剑,我自己更加强悍。”

  她这话说得狂妄,叶孤城知道内功修炼到一个程度,可以覆在体表刀枪不入,可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已经有那么深厚的内力。

  叶孤城将剑收鞘。

  代真无奈又冷漠地笑了一声,“请吧。”

  代真的武功很奇怪,江湖人都知道她来自魏家,可她的武功和魏家完全不是一个流派,魏子云有“潇湘剑客”之名,她却连自己的剑都没有。

  她的内力至阳至刚,霸道至极,经脉也很奇怪,有时叶孤城感觉自己打到了她的要害,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两人打了一刻钟,叶孤城的心不断地往下坠,他知道,自己要败了。

  此时,发现不对的陆小凤也已来到太和殿,看着代真和叶孤城交手,还见到了多日不见的花满楼。

  两人落在地面时,叶孤城的脸色好像比他身上的衣服还要苍白,“我输了。”

  他知道,代真已经在保全他的颜面了,让他在注定要失败的时候显得不那么狼狈。

  代真呼吸都未变,只是轻轻地笑了,“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知道了许多教训,却觉得那些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事情真真切切的降临时,才会承认,原来,那些教训真的是金科玉律啊!”

  叶孤城也笑了,他苍白的脸上有种释然,“所幸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我得到了这个教训,似乎也不算晚。”

  旁观的皇帝轻咳了一声,“朕并未治你的死罪——”

  叶孤城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无论是什么罪,都不如给我死罪来得好。”

  像他这样傲气的人,要么赢,要么死,绝不可能有折中的选项。

  陆小凤叹了口气,知道他不能劝。

  “只是在我将死之时,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他的心愿当然是与西门吹雪那未完成的一战。

  虽然无论输赢,他的命运都已决定。

  夜间像是起了雾,又像是月华蔓延在空气中。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相对站在烈烈寒风中,他们当然不能在紫禁之巅进行决战了。

  皇宫那么大,这里是哪个宫,他们这些人也不清楚,那十几个重金买了缎带的江湖人远远地观望着。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相对而立,魏子云、殷羡这些大内高手仍然警惕地在周围巡逻。

  叶孤城突然笑了,“以前我总觉得高处不胜寒,可是一连遇到两个足以做我对手的人,可惜,她不用剑。”

  西门吹雪在见到熟悉的身影时就知道他说的是谁,“她本身就是一柄剑。”

  江湖人都说代真是朝廷鹰犬,但西门吹雪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崇高的理想,那理想不比他对剑的执念轻。

  虽然他们初次相见不太愉快,但他对她也没有恶感。

  叶孤城今日是必败的,他先前同代真交手,内力消耗一小半。

  高手过招,一点的差错足以致命。

  但今日的对决他一定要来,这是他的命,从他练剑开始,他注定要在追寻剑道的路上披荆斩棘,要么打败别人,要么被人打败,而败的人,就会死。

  代真听着两个绝世用剑高手剑影交错的一瞬间,仿佛听到了宿命的声音。

  她原本不想对叶孤城有好脸色的,毕竟当今皇帝对她来说不再是个好上司,但对江山来说,实在是个好皇帝。

  但她试着欣赏这个人的可爱之处。

  聂旭说得对,她与江湖的命运是分割不开的,不必压抑自己去仇视每一个喜爱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

  但无论有再多的情感,在律法面前,都必须让路。

  人是多变的,律法总不会变得比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