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楼7

  青江县不算什么有名的地方,它被一些人听在耳中全是因为富甲江南的花家落户于此。一个不甚出名的小县城,没什么特殊的地理位置,也没出过特别有名的才子。

  甚至在六扇门的卷宗中,也没有出过罪大恶极的通缉犯。

  金九龄就着小菜,饮尽杯中盛着的酒液,双眸中已有迷离之意,细看去,却能发觉其下隐藏的锐利。

  这样一个平凡的小县城,为何能吸引来这位近几年在江湖中名声大噪的名捕呢?

  就像代真不明白,背靠少林的金九龄为何要来她这小小的药铺买药。

  江湖中有些底蕴的门派都有自己的医师,治病也许不是很在行,却对医治外伤和内伤十分精通,各种止血化瘀的药物也比寻常药铺更加有效。

  代真心中闪过各种念头,甚至猜测金九龄已经投靠小皇帝因而来此协助她办案……

  却被金九龄一句“听闻魏大夫酿制的药酒风味独特,滋养身体有奇效,不知是否出售?”踹回了现实,像是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冒犯,对方还羞涩地露出一个笑容。

  代真不由想到这家伙在她这里购置的那么多成品药,合着是来拉关系的啊,亏她脑补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代真僵硬地回他一个笑容,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否。”

  金九龄从没在女人身上跌过跟头,对着他这张脸,女人们从来说不出拒绝的话,此刻被代真拒绝,他愣了片刻,才想起这位大夫是个瞎子。

  看着代真如静谧如秋月的面容,他心底升起一些遗憾,倘若那双眸子能够视物……

  “公子还有何需求么?”

  看着已经将“送客”二字写在脸上的姑娘,金九龄轻轻呼出心中的郁气,“……打扰了。”

  此时的金九龄初出茅庐,在江湖中却已闯出了不小的名声,旁人见到他,无论心底怎么想,都得赔着笑尊称他一声“金捕头”,无论这一句尊称中包含了多少对他师门的敬畏以及对官家人的避让,毫无疑问他都是个少年英才。

  他还不像后来那个老练的金九龄一样,可以把喜怒吞进腹中,于是不免面色不太好看,可惜“瞎子”是看不到的。

  因而虽然从呼吸声中觉察出一些端倪,代真也不打算迁就对方。

  瞎子确实看不到东西,但与普通人想的不同,他们还有许多感知这个世界的渠道,气味、冷热、触觉、甚至风流动的轨道。代真有时会感觉到别人的视线,这对江湖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们很多时候会忘了瞎子也能做到。

  他们都觉得若是没有了眼睛,这个人就已经废了,于是毫无顾忌地打量、高高在上地惋惜。

  代真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她是懒得同他们计较的,她不可能每遇到一个人就去向人解释她过得很好,即便看不见也有自己的乐趣。这样说的结果不必亲身经历她都想象得到,无非是收获对方更加怜悯的眼神,然后像是逗小孩一样附和她的说法。

  无视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然而这些人的存在,也凸显出另一些人的珍贵,想到此,代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垂在身侧的手被两只小手握住,代真侧头,她还没有习惯宏济堂里多了一个人。

  “怎么了?”

  但人既然被她带了回来,便要负责。代真蹲下,目色真诚,双眼准确的落在五方身上,一只手已搭在他的脉上。

  五方抿着唇,认真地看着代真的脸,他似乎忘了自己走出来的目的,又或者他本就没什么目的,只是想这个人了,就那么跑了出来。

  未得到响应,是情理之中的,毕竟他们一个瞎一个哑,交流起来着实费力。

  心中想着要尽快治好这孩子的身体,面上却不露声色,揉了揉他的头,柔声道,“若是饿了,厨房有点心,不过不能多吃。”

  五方还是拉着她的手不放,就那么看着她,好似能看到地老天荒似的。

  代真回过味儿来了,小孩子骤然换了环境,换了熟悉的人,心里不安呢。

  于是她也不说什么,任由还没有柜台高的小人就那么拉着她的手。

  这日金九龄的出现仿佛发出什么看不到的信号,青江县的氛围一日紧过一日,路上行人的脚步都比前些时候更急了,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乱看。

  其实人类社会同动物社会并没有什么分别,一旦发生变故,最先察觉的一定是与之相关的底层人物。

  青江县作为典型的江南县城,城中许多居民都是靠水吃水,聚集在大小码头卖劳力为生。

  寻常时候,码头每日进出的货物都是有数的,就算偶尔出现大宗的货物往来,也一定有个由头。

  近日大批量看不出名目的货物从别处源源不断地运来,又趁着夜色送往几个新盖的仓库,这些平日里闷头干活不善言辞的劳力们心里都有数,青江县怕是很快就有一场变动。

  代真收到消息也不惊讶,她几乎每日都能见到花满楼,也知道陆小凤来信请花家协助调集药材之事。

  现在叫她为难的,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六扇门的插手。

  代真虽接受小皇帝命令来江南秘密建立武德司,但她未在公门任职过,对律法及办案流程一窍不通,手中握着的证据该交给谁她心中也迷茫得很。

  这些问题无人可问,不过……谁派她来的江南,她就把消息交给谁。

  于是代真突然对给京城去信变得热衷起来,信中不仅给小皇帝汇报武德司日常运作,还将案件进程事无巨细地汇报上去。

  小皇帝本人竟然很喜欢她写的那些东西。

  再怎么说,小皇帝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表面大权在握,实际十分向往刀光剑影的江湖。

  他初登大宝,对朝廷的掌控力还很弱,寻常大户人家都会有奴大欺主的现象,更别说天下权利中心的朝廷,之所以命人在江南建立武德司,也是想通过这个机构加强他对南方的掌控。

  说起来,武德司算是小皇帝建造的第一个秘密组织,隶属于他本人而非朝廷,作为他的爪牙替他监察江湖、缉捕匪盗,只是,江湖在逃凶匪恶盗多得是,武德司能不能响应他的期待,替朝廷涤荡江湖,还要看这个主事人的本事。

  远在江南的代真并不知道小皇帝心中所想,在她确认小皇帝并没有给她找一个新上司的想法后,便结合自己的构思继续扩大武德司规模,收编那些各行各业浸淫多年的老油条。

  又是几日后,陆小凤风尘仆仆地回了青江县,坐在宏济堂后院对着一桌子饭菜狼吞虎咽,还不忘捞起酒坛子痛饮。

  “此间事了,我定要大醉三天三夜,以慰这些时日的奔波劳碌之苦!”酒足饭饱之后,陆小凤抹着嘴赌咒发誓。

  “何必给自己找借口,你陆小凤难道不是何时想醉就醉的么?”代真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不必作出这么一副好像多日不沾酒的模样!”

  陆小凤“嘿嘿”一笑,道,“这不一样,同是醉酒,做成一件大事之后醉酒叫人酣畅淋漓,胸中豪情万丈,美酒佐之,更添几分意气风发。而平日喝酒,却只有美酒本身可以欣赏,到底少几分意思。”

  正说着,五方躲在花满楼身后,亦步亦趋地进来,一点一点探出头去看陆小凤,目光很快又落在一旁作陪的代真身上。

  他又看了一眼陆小凤,仿佛在衡量什么,随后快速跑过去抓着代真的外衫如法炮制躲在她的身后。

  这下连脸都不露了,额头抵在代真的背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她背后。

  陆小凤好笑地看着这孩子,酒意上头,忍不住调侃道,“呀,哪里窜出来的兔子,竟然不怕死地撞进了我吃兔狂人的手上,让我瞧瞧,这兔子该如何料理?”

  ……五方把自己的埋得更深了。

  花满楼笑道,“可惜这兔子是有主的,怕要与你无缘了。”

  “莫管它是圆的方的,总不会逃出我的手掌心去!”

  代真比这两人的良心要多一点,安抚地拍了拍五方的手臂,笑骂道,“正经点,不然兔子要咬人了。”

  ……

  笑闹过后,三人各自交换了这段时日的任务进程。

  在得知六扇门的人来了青江县时,陆小凤好奇地挑起眉,“你是说,那个声名鹊起的金九龄金捕头亲自来了?”

  代真肯定地点点头,道,“他现在都还没离开,每日早出晚归的,定是有公事在身,我估摸着,也许之前送出去的证据还是引来了官场中人的注意。”

  “若是如此……来的,不应该是一个捕头,而是刑部的狱卒才对。”花满楼沉声道,“那些证据足以叫刑部抓人了。”

  三人面上因朋友重聚带来的嬉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他们都是聪明又有一些阅历的年轻人,自然知道如今这种状况,最可能的原因是,来者是敌非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