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眉毛13

  三人都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就连裸露在外的手背上也布满了凸起的血管和一道又一道的皱纹。

  当然,老人是不会让普通人感到害怕的。

  令人害怕的是这三个老得看上去像是已经黄土埋到额头上的人,他们都站得笔直笔直的,比这码头上许多壮年人都要直得多。

  这其中也有原因是这些干苦力的人常年弯着腰来来回回地背运货物,早已习惯性地微微弯着脊背了。

  光是这一点,似乎也不足以让人觉得恐惧。

  三个老人,三人脸上都有一道很深很深的疤痕。

  左边那人的伤疤在左脸上,中间那人的伤疤则是从额头穿过眉心一直到下巴处,右侧那个人的伤疤似乎也不用多说了,正是在右脸。

  三人的伤疤像是同一时间、同一种尖利的、类似爪子或者是钩子之类的利器,撑开了一道从他们的头顶往下抓。那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三人的头脸这么重要的位置,竟然都没有能够躲开,硬生生被抓一齐在了脸上。

  那疤痕一看就是旧伤,但旧伤还能留下那样深刻的一道疤痕,可想而知受伤时的伤口之深。

  若是新出来闯江湖的毛头小子可能会想,这三人既然能被人在脸上留下这样致命的伤,是不是就说明他们的武功不怎么样?

  初出茅庐的江湖新手这样判断不能算是错误,但若是老江湖,他们对此一定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因为这样要命的伤痕,足以猜测当时战况之激烈、凶险,他们三人却都还好好地活着。

  可想而知给这三人留下这三道疤的人,必定也不会讨到什么便宜。

  当然,若说这样的疤痕还不够恐怖。

  那就要说三人的眼神了。

  此时并不是寒冬腊月,江南的寒冬腊月也很少有鹅毛大雪、冰封千里的气候。

  可这三个脸上带疤痕的人一出现,他们三人一模一样的像是死人似的眼神、冰冷的面容,叫每一道从他们脸上略过的目光,全都不禁像是摸到了寒冰一样被冻得瞬间缩回去,埋头快步走开,不敢再多看一眼。

  一个这样的人已经足够显眼,现在却是三个站在一起。

  那骇人的效果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只看三人站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码头上,来回搬运货物的苦力们却都不自觉地避开了这三人周身三尺范围,就知道他们有多可怕了。

  楚蓝皱眉道:“你们是?”

  站在左边那个刀疤脸说道:“西方魔教教主座下三司,司命、司刑、司捕。”他说话的样子也很是古怪,分明不见他嘴唇开合,说出的话却清晰无比。

  周围的人一听到什么“魔教”、“司命”之类的字眼,当即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自主地躲得更远了、头也埋得更深了。

  楚蓝道:“你们找我?干什么?”

  那人又道:“你是陆小凤的妹妹?”

  楚蓝道:“是。”

  “我们找你,也找你哥哥陆小凤。”

  楚蓝皱眉道:“干什么?”

  西方魔教在《银钩赌坊》里出场,这会儿霍休都还没抓到,他们怎么就跳出来了?而且原着里似乎岁寒三友,可没听说过什么三司。

  那板着死人脸的人说道:“此事要见了你兄长陆小凤才能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那人倒也诚实,直接回道:“找不到。你既是他妹子,他总要回来找你。”

  楚蓝道:“我又不是三五岁需要大人照顾,我们俩三五年不见面都是有可能的,你们确定能等?”

  三个人的死人脸板不住了,中间那人微微皱了皱眉。

  最后还是左脸疤痕的人开口冷冰冰地说道:“你传信叫他尽快回来。”

  楚蓝奇道:“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

  三人道:“因为你不听话,就死。”

  楚蓝哦了一声,对一旁惴惴不安的码头管事点了点头,转头对三人说道:“我们让到一旁去,别在这儿打扰别人干活。”

  说罢也不等三人回应,她先走了。

  薛冰二话不说,扛着的麻袋往旁边一放,手握在兵器上也跟了上来。

  楚蓝听见了,脚下一顿,继续往前走。

  这码头上白日里总有各种船只进来上货卸货,人一多了,自然也就热闹起来。但要说热闹是真热闹,但也绝不是处处都热闹。

  楚蓝身后跟着西方魔教的三司、三司后面又跟着一个薛冰。

  五人到了一处散发着臭鱼烂虾的臭味、空中不断有苍蝇乱飞的地方。

  楚蓝停住脚步,回头说道:“行了,你们先让我看看有没有叫我不听话就只有死路一条的本事,我再看看是不是要听你们的话。”

  她话音未落,薛冰在后头已经动如雷霆一般出手了。

  在她看来,她和楚蓝跟着三个老头比,不管是年龄还是人数都不占优势,更何况这三人行动间步调、甚至手臂摆动的弧度都完全一致,显然不是亲兄弟也是积年累月在一起的师兄弟,这样的人一旦动起手来配合默契无比。

  三个人虽然是三个人,但动起手来可就不只是三个人那么简单了。

  而薛冰和楚蓝却从没有配合过。

  她们二人才见面不久,对彼此的武功也是一无所知。

  若说对方三人动起手来配合能够做到天/衣无缝,她们两个只怕就是漏洞百出了。

  薛冰从不是讲什么江湖道义的人。

  这一路上想明白了之后,到了地方她不等三人摆好阵势就直接动手。

  她的行动的确突然、冷罗剎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绝不是等闲之辈。

  薛冰看出这三个老人内力高深,一点儿也没有托大,出手就用上了杀招。

  还是在类似于偷袭的情况下出的杀招。

  在薛冰的计划当中,她一出手就是杀招,至少可以逼得三人乱了阵脚,哪怕只是一瞬间,前方的楚蓝也可以趁虚而入。

  可谁也没料到,她明明是在三人后方、距离足有两丈远的地方突然出手的。

  那三人正在听楚蓝说话、背后绝没有多长一只眼睛。

  可薛冰的人与武器一起扑过去时,他们却真的就像是背后长了好几只眼睛一样。

  当然,可怕的不是背后长眼睛,可怕的是三人背后长眼睛看见了薛冰的杀招之后,根本连头也没回,只是右边那人的衣袖向后一拂。

  薛冰整个人扑过来得都多快、多迅猛,倒飞出去的就只有更快、更加迅猛。

  那人衣袖一拂的内力竟能一分为二,一股内力随着他衣袖拂出将薛冰挡了回去,还有一小股内里打在了薛冰的胸前。

  这三人当中,只是一个人出手,竟然已经这样厉害!

  薛冰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时,还以为自己不死也要受重伤。

  但她真正倒飞出去十丈远,快要落地时,却发现自己胸口半点儿不疼,她的内力能够照常运转、还能够一个后空翻轻飘飘地、有几分江湖侠女的好看地落在地上。

  薛冰摸着自己的胸口,心中一个念头浮现:莫非这三人只是绣花枕头?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三人绝不是绣花枕头。

  他们背后长眼睛看见她的举动,却头也不回地用衣袖打发了她,只是因为他们要应对正面的敌人,也是他们这回要找的人——楚蓝。

  薛冰落地的同时,只见耀眼的雪色剑光一闪。

  只是一闪。

  三个老头儿已经蹬蹬蹬连连后退,面色如同见了活鬼一般,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是要生吃大活人。

  恐怖极了。

  但除了那道亮得人睁不开眼的剑光之外,楚蓝站在原地根本没动过,甚至她背后的剑好像都没有出鞘过一样。

  薛冰狐疑地看着前方三个站着不动的老头儿,心中想到:发生了什么?

  她一向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想到就直接扬声问道:“你们三个怎么还不动手,在等什么?”

  还是最左边那人,阴沉沉地说道:“我们已败了。”

  最后那个“了”字才一出口,楚蓝已经动了。

  她的身形一闪,已经贴在了三人面前。

  这一回由于薛冰的距离太远、又站在三个老头儿后面,楚蓝在他们的前头,一贴近她的身形就被三个老头给挡住了。

  因此她竟然完全没有看到楚蓝做了什么。

  只听那老头又惊又怒道:“你连死也不肯给我们三兄弟死个痛快么?”

  薛冰也是一惊——死?败了就要死,果然是魔教的做派。但楚蓝抢身上前竟然是为了阻止他们三人自杀?为什么?

  楚蓝道:“你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送死的。为什么要死?”

  “你——你还愿意叫我们在这儿等陆小凤回来?”

  这语气当中的惊异,倒一点儿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充满了不理解。

  楚蓝反问道:“为什么不愿意?只是在我哥哥回来之前,你们三个全都要听我的话。”

  曾经有人说过,越是苍老的人越是怕死,因为不用任何人提醒,他们每一日清晨醒来都能感觉到自己距离死亡更近一步了。

  那种恐惧,会让他们越来越畏惧死亡。

  活得再久的人,也绝不会觉得自己活够了、死了也不亏了。

  这三人显然就是这么样的一种人。

  既然楚蓝能杀、却没有杀他们,只是要叫他们听话。

  三人这一趟来的任务也就不算失败,自然还能继续好好活下去。

  这回还是左边那人开口道:“行。”

  楚蓝好奇地问道:“你是你们三个的代言人?他们两个为什么都不说?”

  左边那人道:“因为我们是三兄弟一向共进退。我是老大,他们都听我的,听了足足六十五年已习惯了。”

  楚蓝点点头说道:“那行,跟我来吧。”

  三人果然跟在她的身后。

  薛冰这一回跟来的时候一样,还是走在最后面。

  码头上那管事原以为来了三个杀神,结果三个骇死人的老头儿跟着那个小姑娘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三个老头都听话得跟孙子一样。

  老老实实地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跟到了码头上,然后三人在楚蓝的左边站成一排,也开始跟她一样的往码头上扔麻袋。

  三人虽然不能像楚蓝那样空中的麻袋连成一条弧线,但速度也绝不慢,至少比码头上普通搬货的大小伙子们上船下船快得多。

  那管事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用力地揉了揉眼,又瞪了瞪眼。

  那三人还是在楚蓝旁边扔麻袋。

  管事的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说道:“姑娘。”

  楚蓝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嗯”了一声,道:“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只是我想问问,这三位老——大侠,他们这是?”

  楚蓝道:“他们都是我的小弟,搬的货都算我的,今天干完你一起结算给我就是。”

  管事看那三个人板着一张死人脸、浑身散发着冻死人的冷气,却是屁也不敢放一个,老老实实地给一个小姑娘当孙子、搬货物。

  哪敢说不同意。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干笑了两声,连连点头说道:“好好好!这三人干活儿只比你差点儿,一点不比我手下这帮弟兄差,看来姑娘今日的工钱又要翻倍了。”

  楚蓝道:“他们三个都练武超过六十年了,你手底下的都是普通人,比不过正常,你不要觉得你的弟兄差。”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我们这些普通卖苦力的人当然不能跟您这样的江湖侠士比。”

  说了两句好话之后他飞快地擦着汗走开了。

  从这日起,楚蓝多了三个白干活儿、她拿工钱的工人。

  工钱比原来可不光是翻倍而已。

  她忽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来的人是麻烦了,反而期待起来——

  再来几个这样的,她买房子的钱就指日可待了。

  或许陆小凤回来的时候,就能发现自己也有一栋房子、有一个家了?

  于是,后来的人就像是知道楚蓝这个想法、专门来给她的房子添砖增瓦的一样。

  不不不,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有了这三个西方魔教的人做代表,楚蓝突然领悟了一种挣快钱的新方法。

  除了青衣楼的杀手之外,又来找楚蓝或者是来找陆小凤的人,来一个算一个,全都被她扣下在码头上扛麻袋了。

  虽然内力可能够不上、或者也有可能不愿意这么卖力,像楚蓝和魔教三老头这样用内力扔麻袋,但像普通苦力那样三袋三袋搬运楚蓝也不嫌弃啊。

  人多了加在一起,一天搬运的货物数量也是十分可观。

  反正楚蓝现在一天能挣的钱直接翻了好几倍。

  而且楚蓝还不管饭,每天干完了活儿他们自己去吃饭,第二天再老老实实过来扛麻袋给她挣钱。

  这个码头都快被楚蓝带着一堆江湖人士给承包了。

  有他们在,不管来多少船上货卸货,都能叫楚蓝带着一帮人以最快的速度干完活儿。

  也因此每日进码头出码头的货船是越来越多了。

  因为货船翻了几倍,来来往往的商客们自然也多了,码头上做小生意的,比如卖大白馒头、卖卤肉的、卖茶水、干炸小河鱼的、甚至卖鞋卖头油等物的小商贩们也多了起来。

  码头的大管事脸都要笑烂了——因为这座码头上所有进出的货船、小商贩们都要给他交地头钱,他们挣得越多,他挣得也就越多。

  也因此,楚蓝一点儿顾忌也没有,每天带着一帮人按时上下班、工钱全归她。

  花满楼听说了之后,有一天还特意来看了看城中传遍了的码头麻袋满天飞的大场面。

  当时楚蓝正在盯着金九龄和木道人,两人不知道已经搬了多久的麻袋,反正都是满头大汗。

  楚蓝不让他们休息。

  这倒不是她故意针对他们。

  主要是这两个人的武功都很高、还都是她看过书知道的坏人,偏偏这个时候他们又还没有干什么坏事,至少在楚蓝看来不该死。

  这样的情况下,没有遇到也就算了,既然来了,当然应该卖力帮她干点儿活、为她的房子出出力。

  多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花满楼当时看得有些不忍。

  楚蓝偷偷对他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些人过于挥金如土了么?”

  木道人是不是挥金如土,花满楼或许不清楚,但金九龄爱花钱、会花钱,这可是满江湖人尽皆知的事情。

  花满楼道:“难道你要叫他们也跟你一样努力挣钱买房子?”

  楚蓝摇头说道:“不,我是想让这些人知道挣钱不容易。众所周知金九龄最会花钱也最爱花钱,可他又不跟你一样家中富豪,也没有什么日进斗金的产业,那他的花销都从哪儿来?老话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花习惯了,若是没有了钱,又不肯踏踏实实去挣,是不是就要走歪门邪道?”

  花满楼沉默了。

  只因他知道,楚蓝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相反,一个人爱花钱、却没有没有挣钱门路的人,他的钱要从哪儿来?

  这是很危险的。

  他绝不愿意看到朋友,哪怕只是朋友的朋友,误入歧途。

  那岂不是太过可惜了么?

  “所以么,我现在叫他们知道了挣钱的艰难,或许以后花钱就不那么大手大脚、就不会走错路了。”

  花满楼道:“他们都已败在你的手中?”

  楚蓝笑着道:“要不是败了、打赌输给了我,怎么会这么听话?”

  “打赌?”

  楚蓝道:“跟我那个异父异母的哥哥、还有司空摘星学的。怎么样?花满楼你要不要跟我打赌?”

  花满楼哈哈笑道:“我从不与人打赌。”

  楚蓝道:“你放心,你输了我不会叫你来扛麻袋的。”

  “那你要叫我做什么?”

  楚蓝道:“提前告诉你也无妨,你若赌输了,等陆小凤回来,我要你帮我让他打赌输给我。”

  “哦?”

  楚蓝循循善诱道:“难道你不觉得,陆小凤也是挥金如土的人之一?你看。他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家里人又只有一个码头抗包做苦力的妹妹,再像以前那样挥霍下去,很有可能也会是走上歪路的人之一吧?”

  花满楼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

  虽然他们都知道,陆小凤就算饿死也绝不会去坑蒙拐骗。

  楚蓝又道:“我觉得他喜欢挥霍的最大原因就是不知道挣钱的艰难。所以你看,他难道不是最应该在码头上抗包的人?”

  “我似乎已经没有拒绝你的理由。”

  花满楼笑道:“而且,我已经见过了在码头上抗包的木道人、金九龄、老实和尚,却还没有在见过扛麻袋的陆小凤。这就仿佛是海棠无香、鲫鱼多刺,不免令人觉得遗憾。”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陆小凤突然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说道:“肯定是我妹子想我了!”

  楚蓝:很想你!快点回来搬麻袋!为咱们家房子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