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云黔地区开始过苗年,农场也按照传统习俗安排了活动,俗称赶年场,有踩花山、打秋千、百狮会、唱花灯、玩龙灯……仙民们敲锣打鼓,放地铳,打火/枪,山上的精怪们头上包着一丈多长的包丝帕下来凑热闹,还有鬼寨的鬼民,他们怕日晒,却也爱玩,白天撑伞挤在人堆东瞧西看,队伍跳着芦笙舞,在各个村寨之间来回喝串寨酒,为远道而来的游客准备牛角酒,摆长桌宴。

  斗牛在重阳节就有过,今天自然也少不了的,还有踩鼓、祭祖先等等,场面都很盛大,高悬起来的牛皮鼓和摆放在祭台上的祭品都披着神秘色彩,平时不对外开放的鼓楼也向生人露出真面目,阮鲸落也是头天晚上才知道鼓楼本来就是做祭祀等大型活动用的,也就陆首秋这尊大佛敢心安理得住在里面。

  祭祀活动由陆首秋主持,仙民忽悠生人说陆首秋是大祭司,生人半信半疑。

  “祭司不应该是年纪很大,德高望重的老人?这姑娘看上去也才二十出头就能当大祭司?”

  “代代相传嘛,那古代还有几岁的娃娃当皇帝的呢,大祭司年轻点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倒也是,以前的巫年纪也有小的。”

  这种神神妖妖的东西很难说得清,别的地方还传云黔苗疆养蛊呢,传说是一回事,真假就难说了,但确实有养蛊这种文化,那群人叫蛊师,还有资格证,传女不传男,也挺神秘的。

  站在第一排的阮鲸落听着后面的窃窃私语,视线锁定在台上,比起送亡魂,主持祭祀的陆首秋脸上多了抹肃穆,跳着旁人看不懂的舞步,仙民说那叫祭祀之舞,阮鲸落也不懂,看别人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随着鼓乐声起到高点——

  “羽化登仙,魂归九垓八埏,祭!”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眼花,随着话音落地,阮鲸落看见祭台上空有人影现出,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揉揉眼睛,抬头想仔细看时又没有了。

  跟阮鲸落的疑虑不同,今天也赶来云黔过苗年的傅静等人看到现身的祖先神灵,心中的复杂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她们都曾有幸得到过主持祭祀的机会,步骤没错漏,却怎么也召不来神灵,即使召来了也是残缺不全的,陆首秋说过,这些先驱对世人有大功德,死后魂归九天,想要召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言外之意就是她们能力不行。

  “我们都不是她要找的人,不知道阮鲸落是不是喽。”这还是结束雇佣后秦鸯第一次回农场,看到熟悉的场面,感慨颇多。

  吕烟倒是每年都回来过苗年,“是不是的都跟咱们没关系,你们一个两个这么上心干嘛,怎么,心里那点小九九还没有倒干净呀?”她应该是为数不多几个没上进心、好吃懒做的守门人了。

  傅静脸色不太好,眼下一圈黑,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

  阮家村上下无论男女老少这段时间都被噩梦折腾得够呛,一闭眼就是祖先们哭天抢地的求饶,几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鬼差用大铁链套着他们脖子往六畜道拖,管他们愿不愿意,抬脚就踹下去投胎,带着记忆到养殖场当牛做马,要么就是去农场做猪做鸡,眼看年底就要被抹脖子放血吃了,他们又惊又怕,眼泪稀里哗啦流。

  这还不算完,六畜道轮回,生生世世都只能沦为牲畜,永远都别想投胎为人,这简直是酷刑,比下十八层地狱还要人命,祖先哭爹喊娘,咒骂子孙后代不是人,在人间干了不法勾当连累他们在底下吃苦受罪,以后你们下来了也要被投进六畜道。

  这可吓死阮家村的村民了,思来想去自己也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啊,问题肯定就出在阮栋梁和阮明楼家那档子事上,没看见阮老太的宝贝大孙子都长大痦子了嘛,现在都没脸出门了,这就是报应,于是村民们就去这两家堵门要说法。

  阮栋梁现在也不敢在家待,别人家只是做噩梦,他家是既有噩梦又闹鬼,天天不得安宁,他跟老伴收拾东西去大儿子家住,就在潍山市区的高档小区,环境好,风水好,结果没住两天就被儿媳妇给赶了出来,没办法啊,他们一去也闹的那边不得安宁,软明城的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灯,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受影响,说什么都要把公婆赶回村子去。

  阮栋梁这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儿女怨他,刘家那边因为刘良被抓,也恨上了他,被赶回村后又遇上村民堵门,天天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没几天就被折腾的起不来炕,瘦的面颊凹陷。

  这些都是临东管理处收上来的信息,秦鸯脸上挂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傅静这段时间不好过,做噩梦的可不止阮家村人,傅家本来就一团糟,笔笔都是烂账,这些年要不是靠傅静庇护,哪有现在的风光,偏有的人贪得无厌,也该吃点教训了。

  “人活一遭,谁还能没点小算盘,”她接了吕烟的话,这也是个不省心的,“你在国外混的风生水起,日子红红火火,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

  “害,我也是混口饭吃。”

  “是这样吗?我怎么听说你跟那些千亿富豪互称姐妹兄妹什么的,关系很不一般啊。”秦鸯扭过头盈盈笑着。

  吕烟讪笑,“没有的事。”

  秦鸯重新将目光放回台上,“哦,那看来是我道听途说,误会你了,抱歉。”

  吕烟被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呵呵干笑,心想自己通过许红给台上那位大祭司介绍生意,也是出于好心想让那位赚点老婆本,这钱管理处赚的,旁人就赚不得?杨雨婵那小道姑凭什么气冲冲来农场兴师问罪,把人给惹毛了就想推责任给她,可真不要脸,还好她当初没同意加入管理处,这帮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祭祀结束了,过去看看吧,”这话是傅静说的,“来都来了,好歹打个招呼。”

  吕烟在后面撇嘴,你想去就去呗,干嘛把我也算上。

  今天过年,讨个好彩头,陆首秋又放了百来条火焰鱼的血,长桌上的全鱼宴大受欢迎,就是人多,挤得水泄不通,她和阮鲸落不在这边吃饭,祭祀结束后鼓楼关门,她俩和一个排的爹妈在里头另起炉灶炒菜。

  早上她特意留了两盆鱼血,不做血豆腐,而是拿梁薯粉调和了蒸血冻糕,蒸熟切开,口感就跟果冻一样,颜色像红水晶,很漂亮,这卖相放外边的高档餐厅,一份都得五百起步。配了两个酱,一个是用山楂、苹果、糖熬的酸甜果酱,一个是辣椒腌菜折耳根,不同的风味,看自己喜欢哪种。

  今天后村统一做火烧猪,从猪大姐家买了五六十头,烧好了家家户户分点,就不用自己烧了,但牛羊鸡鸭这些是要自备的,她家没有牛羊,鸡鸭也没有长大,新鲜的肉都是跟仙民买,不过这些也不用她操心,爸妈他们早早就备好了,还特意回地府弄了不少地面没有的食材。

  多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家人在厨房忙的热火朝天了,陆首秋看着也觉得感慨,当然,如果没有三个上门蹭饭的那就更好了。

  “要讲大道理请改天,我现在可没时间。”

  这些人真是的,脸皮比她还厚,刚打完架就跟没事人一样上门喝茶吃点心,她坐在凳子上嗑南瓜籽,就那种边缘黑色的大籽,梯田有鬼民种籽瓜,专门要这个籽来炒瓜子,比葵花籽咸香,抓一把能嗑好久。

  傅静低头掰核桃,很快小盘里的核桃仁就冒尖了,她推过去,轻笑道:“不是为这事来的,你别多心。”

  杨雨婵那性子,也该被教训。

  “那来干嘛,闲着没事干啊。”

  听着口气,还生气呢,傅静轻叹,“这边不是过苗年么,我们来凑凑热闹。”

  “热闹都在外面,去凑呗。”意思就是去哪都行,请便,只要别待在她家。

  陆妈妈她们出来拿东西经过听到,过来轻轻拍了下陆首秋的胳膊,“你这孩子,怎么跟人说话呢,”管理处这座大山也不好得罪,“她们好歹也是你以前的员工,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逢年过节谁家不走亲串友啊,好好跟人说话啊,别耍孩子脾气。”

  “妈,你们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啊。”

  “你啊!”陆妈妈伸手指头戳她脑门,“别气鼓鼓的,进去把阿落叫出来,那孩子回来就一直在里面忙活,让她坐下歇会吧,剩下的菜我们来炒就行。”

  知道女儿嘴刁,这边坐着的三个厨艺都不怎么样,想帮厨都不好意思,可让阿落一个人在里面闷声不吭埋头干货,陆妈妈也不忍心,那孩子看着大大咧咧,炮仗脾气,心思比谁都敏感,偏又不说,全憋在心里,迟早憋出病来。

  “哦,我去叫。”陆首秋随手拿起一个柿子饼放嘴里啃,蹦蹦跳跳去厨房。

  其实她刚才叫过阿落,爸妈也说让她出来,阿落没吱声,好像是从傅静三个人进门开始阿落这个醋坛子就翻了,咕嘟咕嘟冒酸气。

  阮鲸落坐在小板凳上烧火,“这么多菜要做,我留在这帮忙,你出去跟她们聊天吧,退休老员工回来探望老板,很正常啊。”

  也没人说不正常啊,陆首秋咧嘴,果然是醋了。

  “谁要跟她们聊,”她死皮赖脸的拉人家的手,“走,我们出去吃红豆西米露,都煮好了,热乎乎的,正好喝,喝完浑身暖洋洋。”

  “就快吃饭了,你还吃西米露,等会菜放在哪里,你是牛啊,有四个胃?”

  陆首秋探头看陆大爹的备菜区,心里有数了,说:“离吃饭还早着呢,哎呀,出去吃西米露啦,那把小红豆我熬了好久才出沙。”

  阮鲸落被她从板凳扯起来,“那是你傻,不知道提前一天洗干净放冰箱冻着,第二天下锅煮很快就出沙了。”

  “是是是,我是蠢材。”推着人往外走。

  阮鲸落抿嘴,脸上浮现一丝懊恼,“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的阿落一直都是嘴硬心软。

  阮鲸落跟这三个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就认识傅静,剩下两个没见过,知道秦鸯是临东管理处的负责人,她才多撩了几下眼皮,秦鸯也在看她,似乎在等她开口问,但不好意思,让想看热闹的人失望了,她对那家人的事不感兴趣,生死都已经与她无关。

  秦鸯收回视线,笑了下,“说起来我们那边最近也有个好笑的事,原本好端端的一小伙子,脸上突然长了个大痦子,半边脸都盖住了,没法见人了都。”

  吕烟不知情,追问:“啊?长多大啊,有没有图,我瞅瞅。”

  “有啊。”秦鸯就从手机相册翻出阮云飞那张大痦子的照片给她看。

  好家伙,半边脸黑黢黢,中间还有很长的三根毛,这哪是长痦子,别不是得绝症了吧,这也太吓人了。

  怕看多了晚上做噩梦,吕烟把手机还给她。

  “这人原来有个正在谈的女朋友,家里很有钱,本来想的是迎娶富豪千金,现在他这样,千金就怕他给踹了。不过他也是活该,报应吧。”

  “什么报应?”

  秦鸯摇摇头,不说了,“没什么。”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默不作声的阮鲸落,真的不在意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别的不说,薛彩云还在阮家,阮明楼被放回来后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以前还在人前装一下,现在干脆不装了,每天喝酒打牌,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两个老的被吓出了毛病,三天两头要去卫生所打针吃药,阮云飞更不用说,已经废了,躲在屋里不见人,家里全靠薛彩云撑着,也不知道能撑多久,阮鲸落就真的忍心把亲妈扔在那里不管,自己在农场享受生活?如果真是这样,她倒是要佩服了。

  哪个守门人家里都有一笔烂账,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真的放下血缘的羁绊,秦鸯自认做不到,傅静也不能,呵,她比傅静还好点,父母死的早,她被扔到外婆家,舅母不待见她,但外婆对她好,她的苦难是从外婆去世后开始的。

  吕烟还奇怪秦鸯没事提别人干嘛,脑子转一圈才反应过来,怕不是跟这个新员工有关系。

  傅静还是继续剥核桃,虽然陆首秋一颗核桃仁都没吃,全被藏在桌底下的狸花偷偷摸摸伸爪子给勾走了,但她还是剥好了推过去。

  阮鲸落的眼珠子随那盘核桃仁转动,她敢肯定傅静就是故意的。

  在座的都各怀心思,只有陆首秋心无旁骛吃自己的红豆西米露,真好吃啊,里面有红豆、西米、桃胶、坚果仁,还加了牛奶,甜味不算浓郁,但口感香醇。

  秋冬季的坚果最多了,山里掉的满地都是,尤其是松子,有红松、金钱松、塔松好几种,掉地上没人要的都可以捡,颗粒饱满,前阵子她跟阿落上山捡了好多。

  她喜欢吃松子,这个阿落知道,因为懒得剥松壳,都是阿落帮剥,只要一伸手掌心就会落几颗剥好的松子。

  傅静的笑容藏着些许苦涩。

  外面锣鼓喧天,鼓楼的饭菜也终于做好了。

  陆妈妈喊道:“秋秋,阿落,摆桌子,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