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萦垂着头,用手指轻轻拨开容汀面颊上的发丝,很疑惑似的吐出一个字:“爱?”

  她问:“为什么?”

  她的手指贴在容汀的脸上,让她想起自己也曾这样抚摸过艳鬼的脸。

  软的,温热的。

  顾怀萦说:“我……从前不认识你。”

  如果不是因为确信自己没有做,她几乎真的要相信方才在宴席上,那个病得快死去的女人口水中所说的“下降头”了。

  她依旧不明白这爱从何而来。

  “所谓情之所起,就是没有理由的。”容汀笑着说,她稍微歪了一下头,眼睛在顾怀萦的指缝间感受到些许光亮。

  她问:“阿萦,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也是蝴蝶吗?所以你觉得我是鬼?”

  顾怀萦摇摇头,但她说不出口。

  她在阿容身上看到了死亡,这件事让她无法开口。

  容汀眯着眼睛笑:“那这是不是说明,我在阿萦眼中是特别的那个。无论我在多少人的簇拥之中,阿萦都能第一眼看到我?”

  顾怀萦一愣,无意识地露出一点笑容。

  “是。”她这样回答。

  顾怀萦轻轻吸了口气,手指往下落了一些,盖住了容汀的眼睛。

  她抬起眼,屋外天黑得沉寂。

  绵绵的阴雨又落下了,她从大巫手中要到的,这阳光璀璨的一日已经过去。

  这雨将绵延整个京城,慢慢弥漫向中洲。

  雨中,会有很多生命被变成伽释神的贡品,怨和灵汇聚成册封典礼上刺向中洲皇帝的尖刀,还能展现出一派君王失德的景象。

  这大约是大巫想要的,南陵反击的号角。

  顾怀萦道:“阿……阿容。”

  明明是已经很顺口的一个名字,或许是因为身份的变化,再这样吐出来,忽然就有了些怪异。

  容汀很轻地应了一声。

  顾怀萦:“阿容,你,不想皇帝……死,对吗?”

  容汀的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纤长的睫毛剐蹭着顾怀萦的掌心。

  容汀:“当然,那是我兄长。”

  顾怀萦慢慢呼出一口气。

  屋外太黑了,看不见是否有乌鸦停驻。

  顾怀萦轻声说:“阿容,你还记得……那天,宫外,那个男人,发疯的男人?”xzf

  容汀:“我查过了,这样的人,在京城中还有很多,还有不少疯子已经失踪了。”

  顾怀萦抿抿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们……”

  容汀摸索着触碰着顾怀萦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没事,能找到的,我已经将他们都控制住了。太医院和刑部那边都在查……今天来赴宴之前,我也带着十三去看过。”

  她说着,撇撇嘴:“不过太医院和刑部都查不出个所以然,太医说状态像是中毒,却又完全束手无策,十三说话颠来倒去,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顾怀萦:“我看看吧。”

  顾怀萦的声音很轻,在夜幕之下几乎称得上温柔。她的目光沉寂,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屋外——她知道,大巫的乌鸦在听着。

  听着她背叛南陵,背叛奉天殿。

  虽然对顾怀萦而言,这从来算不上背叛,毕竟一个消耗品对所谓家国天下都不可能有什么归属感。

  顾怀萦只是说道:“那是……南陵奉天殿的不传之秘,能够知晓的,唯有……大巫,和,天圣女。”

  顾怀萦淡淡道,声音平静安然,仿佛这并非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帮你。”

  这回,轮到容汀问出那句:“为什么?”

  容汀沉默一瞬,轻声说:“阿萦,我说爱你,并不是需要你为我做这些。”xzf

  顾怀萦道:“我,不知道。”

  她似乎也很困惑似的,容汀的发丝卷在她的指间,柔软的,细腻的,微微湿润的。

  顾怀萦说:“只是,想,这么做。”

  就好像,她现在只是想用手触碰她的面孔,卷起丝缕长发。

  第二日,容汀带顾怀萦离开了皇宫。

  依旧是上次的方法,依旧是熟悉的暗柜,甚至依旧是打掩护的富怡贵人。

  容汀趴在轿撵的窗户上,对外头相送的几个嫔妃吩咐着。

  容汀:“富怡,那两个神棍就交给你看着了,以及别让婉言纯宁去思寥宫打扰天圣女。”

  富怡轻易听出了言外之意,估计又要带顾怀萦溜出宫了,要自己擦屁股,但转耳又听见容汀让自己看管自己看不顺眼的那个小姑娘,于是眉眼具笑地应了声好。

  容汀笑眯眯地点点头,转头看向谢虞:“小虞记得看着富怡,可前往别让她仗着本宫的吩咐可劲儿地折腾那两位仙师。”

  谢虞眼下挂着重重的眼圈,勉强应了声,富怡有些不满地撇撇嘴。

  容汀顾念着顾怀萦还躲在暗柜中,大概不大舒服,也不多说什么,简单寒暄几句便放下了轿帘。

  轿撵晃晃悠悠地抬起来,又平平稳稳地向宫门去,在宫门处套了马。

  容汀打开暗柜的门,顾怀萦手脚并用地从里面爬出来,头发散了,衣服乱了,看得容汀噗嗤一笑,道:“阿萦,我们真像在偷情。”

  顾怀萦顺着自己的头发,闻言瞥了容汀一眼。

  容汀忽然就升起了逗逗她的念头。

  容汀其人,自小活得太随性又太自在,身处皇家原该有的规矩体统勾心斗角,原该收到的压迫痛苦不甘绝望,在她年幼时一点都没压在她的身上,因此长成了副风流浪荡子的性子,即使经历前世种种,长了些心眼算计,这样的飘忽随性的本质也丝毫未变。

  “阿萦。”容汀忽然压低声音,怕顾怀萦没听懂,还刻意用上了自己毕生的南陵语所学,“等你嫁给我皇兄之后,我俩是不是就是姑嫂了呀……我们这么高兴,皇兄他会知道吗?”

  顾怀萦:“……”

  顾怀萦面无表情,但耳朵红了。

  容汀看得心痒,再接再厉。

  容汀:“到时候,对,就册封典礼那天,册封典礼后妃子要圆房,那日我就提前偷偷躲到龙床底下。等皇兄进来,你放麻药我敲后脑,给他捆巴捆巴绑好了塞上嘴,塞到床底下,我们俩圆房?”

  顾怀萦:“可以。”

  这一声回应可谓是毫不犹豫,反倒是等着看顾怀萦害羞的容汀瞬间僵住了。

  顾怀萦直白而清澈地望着她,仿佛再说:还有什么主意,都说出来。

  容汀当惯了浪荡子,在那目光下失去了思考能力,一席骚话过了嘴没过脑子,直接问道:“那要不讨论一下用什么姿势?”

  顾怀萦:“麻倒。”

  容汀:“?”

  顾怀萦:“捆上你。”

  容汀:“等等……”

  顾怀萦:“堵上嘴。”

  容汀:“……”

  容汀有些听不出顾怀萦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但这不妨碍她顺着顾怀萦的话想象了一番,忽然极其夸张地抽了一口凉气,不仅把自己给呛住了,差点把顾怀萦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扶她。

  容汀连连摆手,咳得眼睛都红了,才一把握住顾怀萦的手,睁着双带着水泽的眼睛问:“后两项可以,能别麻倒吗?”

  顾怀萦:“……”

  “咳咳。”窗外传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她们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了。

  云冉尴尬的声音顺着车帘的缝隙飘了进来:“咳,马车,也并非无人之境。奴婢看思寥宫挺好的,清净安全,适合聊些私密的东西。”

  言外之意,现在就请闭嘴吧祖宗。

  容汀终究还是中洲养出来的女儿,那点子聊胜于无的矜持似有若无地跑出来刺了一下她的脑子,一下子把她给敲清醒了。

  容汀:“阿萦,南陵有什么灭口或者封口的良方吗?”

  顾怀萦虽然不明所以,但默默点头:“毒杀人,蛊控制,鬼摄魂。都行。”

  云冉阴恻恻地在马车外道:“……殿下,奴婢都能听到。”

  玩笑归玩笑,过分了也不好。

  容汀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羞耻心,朝车外问道:“冉冉,已经到了吗?现在周围没人吧。”

  云冉几乎能从声音中听出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是,奴婢已遣散车夫护卫,并确认过了,没眼睛盯着。”

  容汀也就不再磨蹭什么,先一步跳下马车。

  云冉立刻将伞撑在容汀头上。

  容汀一手撩起帘子,一手伸向车中的顾怀萦。

  “马车高。”容汀笑道,“阿萦搭着我的手下来吧。”

  云冉:“……”

  她看了眼马车距离地面的距离,默默闭了闭眼。

  放过她。

  偏偏顾怀萦还听话得很,原本已经打算自己跳下来了,闻言愣了一下,就乖顺地将手搭在了容汀的手臂上,另一手轻轻提着裙摆,跳落的动作轻盈如一只蝴蝶。

  看上去倒是比中洲那些贵女的仪态还优雅些。

  顾怀萦靠着容汀站稳,抬头望向她第二次看到的世界。

  囚笼之外的世界。

  这次眼前不是都城充斥着烟火气息的街道,而是一片略显荒凉的农庄。不远处能看见烟雨中蒙蒙的青色山峦,脚下草长得很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戳在她的脚踝上,潮湿的感觉顺着鞋袜溢进去,有些微凉。

  顾怀萦轻轻吸吸鼻子,空气中有着泥土的气息,和容汀身上熟悉的味道,还有一丝隐约的……难以形容腥臭气息。

  容汀:“我把那些人安顿在这里,太医每日来一次,其他时候派了长公主府中信得过的下人时时照顾着。”

  容汀看向顾怀萦:“我们一个个看吗?”

  顾怀萦静静望着那一排屋舍,忽然说道:“有一个,快,死了。”

  容汀脸色微微一变,转头道:“冉冉,有来报什么吗?”

  云冉皱眉摇头:“下人都时刻照看着,并无病入膏肓的迹象。”

  容汀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顾怀萦简短地解释道:“常人,看不出来。”

  常人看不出来,因为这种咒的死亡是瞬发的,没有任何先兆。

  所以,大巫才有把握,让皇帝在册封典礼祭祀天地的瞬间,如同遭遇天罚一般地死去。

  但天圣女能够看到。

  有浅淡的,死亡的颜色,正从某间屋舍中流溢出来。

  顾怀萦伸手遥遥指向那间屋子:“这里面。”

  容汀抿抿唇——如果她没有记错,那间屋子里住着的,正是那天她们见到的那个李麻子。

  容汀顾不上太多,她一贯相信顾怀萦的判断,当即拉着她的手腕朝那间屋子跑过去。

  然而开门的瞬间,便听到了其中侍女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xzf

  容汀看着屋中的一幕,下意识伸手去捂顾怀萦的眼睛,却被她轻轻抓住了手腕,下一刻,一双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别看,有咒。”顾怀萦上前一步,站到了容汀身前,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很轻地低声喝了一句南陵语。

  但是终究迟了。

  李麻子是忽然倒下的。

  他原本今日看上去精神头不错,也稍微清醒些,侍女给他喂药时还能糊里糊涂地道一声谢谢。

  没想到却是回光返照。

  整个脑袋翻转着拧了过去,脸被拧在了背上,口里血沫已经吐了满脸,一个完全让常人无法理解的,扭曲的死状。

  很难想象,如果中洲的皇帝在祭天之时,众目睽睽之下忽然以这样一个姿态死去摔下高台,那对于所谓君权神授,所谓皇权天定,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打击。

  照看李麻子的侍女几乎疯了,捂着脸只顾着尖叫。

  顾怀萦破了屋中忽然爆发的咒后,便不再阻拦容汀,直直走到李麻子的尸体侧旁蹲下,一双手安静地翻检。

  容汀垂下眼,往日嬉笑的神情不见了。

  她并不打扰顾怀萦,而是走到侍女身侧,轻轻抚摸侍女的脊背,但一时不能确定她是单纯被吓傻了,还是受了顾怀萦口中的咒的影响。

  顾怀萦余光看到容汀的样子,稍稍抬起声音说道:“她,没事。咒已解,可能,会有小病,但无大碍。”

  容汀松了口气,安抚起侍女,又吩咐后赶来的云冉去注意其他房中的状况。

  等到侍女终于渐渐停止了尖叫,顾怀萦也检查完了尸体。

  她站起来,两手都是漆黑的血。

  “阿布格桑。”顾怀萦轻轻开口,这次是笃定,“南陵的,直死之咒。”

  她说着,又有点可惜地垂下眼睛:“但,这只是,棋。眼,不在。不可尽解,只能……斩。”

  容汀理解了她的意思,问道:“所以,阿萦你是想说,要彻底解除这个咒,必须要找到所谓的,眼?否则就只能斩断……意思就类似于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对吗?”

  顾怀萦点头。

  容汀沉默一会儿,又问:“若不管不顾,不解这个咒,最终……会是什么后果?南陵利用我中洲百姓,是想做什么?”

  顾怀萦微微张嘴,今日来第一次有些犹豫。

  但她依旧嗫嚅着嘴唇,吐出含糊的句子。

  “最后的,棋。已,落在册封典礼。”她说,一时间有点不敢看容汀,“册封典礼,皇帝,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