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撵在明德殿落了地,容汀回过神,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朕在里面坐一会儿。”
宫人们依言退下。
约莫过了半盏茶,一只小小的手探进轿帘,反手在旁边的车壁上敲了两下,又将轿帘掀开一角,怼进来一只满脸不情愿的白猫。
“芝麻问陛下,可以让芝麻进去吗?”
容汀失笑,淡淡道:“陛下说,芝麻可以进,富怡不可以。”
富怡贵人愤愤地把芝麻挪开,一只小老鼠似的钻进轿撵,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芝麻了,只有富怡。陛下真是爱欺负人,明明特意在这里等富怡,转头又不认了。”
容汀收起脸上的笑意,她的热度又有些上来了,一张脸泛着红,也不知是烧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她伸手将白猫捞进怀里,有点无奈地说道:“让猫送信……还真是只有你能干出来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只小东西是怎么避过所有人,居然能将信直直送到她的榻上,才让她能及时赶到思寥宫。
富怡嬉笑一声,说道:“因为芝麻很厉害啊,这座皇宫没有芝麻去不了的地方。陛下您知道吗,所谓秘密,其实只有对人而言叫做秘密。对芝麻来说,皇宫中没有任何秘密。”
富怡贵人这笑眯眯的一番话,几乎就是把一切放在明面上说了。
但还没等容汀回应什么,富怡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陛下这是第一次见到芝麻送信吧,居然真的来了,我记得陛下以前不喜欢芝麻。富怡刚还在担心,陛下要是不相信,或者连信都不看就把芝麻丢出去,那那位漂亮的天圣女姐姐,可就要被贵人娘娘欺负了。”
容汀沉默一会儿,吐出两个字:“的确。”xzf
只是她早就见过富怡用猫传信,在她的前世,病重被软禁,身边只余阿萦的时候。
富怡这只白猫,是她们唯一可以与外界沟通的通路。
虽然那时芝麻已经是只十多岁的老猫了,脊背上的毛都稀稀疏疏,但依旧身姿矫健。
没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躲过那么多巡逻的侍卫,进入那被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寝宫。
也没人知道,顾怀萦和富怡这两个看上去原本应该没有任何交集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牵上线,有了那样好的关系,可以将事情做得那样默契。
容汀缓缓看向富怡贵人——前世,她甚至怀疑过富怡其实是南陵的细作,但这种事是在说不通,毕竟富怡身家清白,甚至称的上一句国之柱石。
这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富怡不可能和南陵有过任何往来。
容汀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问:“富怡很喜欢天圣女吗?”
富怡并不正面回答,只是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陛下……您这样笑起来,就不像陛下了。”
容汀没说话。
富怡的眼睛清亮,孩子似的,里头是暖融融的笑意和依赖。她很高兴地抱住容汀的一条手臂,又忽然想到什么,轻轻撅起嘴:“富怡还以为是自己聪明,结果……原来是殿下您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富怡啊?”
富怡说着,抬起脑袋看她,笑问道:“所以……富怡现在应该称您为陛下,还是殿下?”
容汀微微笑起来,彻底撕下了那张皇帝的皮子,伸手扯了扯富怡的脸颊:“随意,怎么高兴就怎么教吧。”
富怡也是笑,直白地说道:“那不如富怡叫您——阿容姐姐?”
那两个字吐出来的瞬间,容汀面上的笑容微微一顿,富怡已经摆摆手笑道:“哎呀,富怡知道这是某个人特别的称呼了啦,富怡还是叫陛下吧。”
她松开手,撩起湿淋淋的头发,状似随意地说道:“毕竟,富怡可是陛下的妃嫔。”
插科打诨的气氛随着这句话的落下而消失不见,但这次,富怡却没有将气氛再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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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猫在容汀怀中叫了一声,跳下去,灵性一般地攀到富怡贵人肩膀上,一双幽幽泛光的竖瞳盯着容汀。
富怡说道:“陛下……长公主故事中的小甲是陛下,那小乙……就是天圣女,对吗?”
容汀笑道:“那只是个故事。”
“可那是个有趣的故事,就像纯宁姐姐说的,或许小乙的目的是……嗯,杀人全族?”富怡歪头道,“那样的话,是不是该早点……”
她说到这里,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轻轻一划。
意思是……早一点杀掉小乙吗?
容汀微微皱眉。
富怡:“早点让小乙爱上小甲?”
容汀愣了一愣,忽而意识到,眼前这可是富怡。
最擅长说出别人爱听的话的富怡……若是放在朝堂上,大抵会被那些老古板的御史们骂一句媚上。
容汀无奈地揉了一把富怡的头发,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富怡:“因为富怡以为,无论是什么时候爱上的,等到一切无可挽回再谈总是有些可惜可怜……毕竟,若是小乙真的包藏祸心,说明背后肯定还有更强的势力,杀了有什么用呢?不如拿情爱做法子,将她拉进我们的阵营来……”
天花乱坠说了一通后,富怡冲着容汀笑了笑:“而且,长公主不是很想知道,小乙为什么爱上小甲吗?”
是啊,为什么会被爱呢?
她毕竟不是富怡,不能时时刻刻理直气壮地说出“有谁能不喜欢我呢”这种话来。
容汀最终也只是失笑,轻声道:“既然如此,富怡有时间的话,多去思寥宫陪陪天圣女吧。有你在,我也能放心一些。”
“富怡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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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黄昏过去,召集道人的皇榜已经放了出去,十日为期。
放榜的同时,容汀也派人给长公主府去了信,让云冉挑信得过的下人在京中寻找那位据说身上有仙儿的小姑娘。
钦天监和一众有点儿干系的官员也被叫道明德殿,从天时到地利,再到近日皇城的各种动向,事无巨细,几日间一层一层盘剥下来。
天象并无异常,册封的吉时也并无变化。
但京城中的确出现了些许怪事……近日已经有七八起事件,均报的是失踪。
但奇怪的是,失踪的既非女子,也非幼儿,都是正当壮年的男人,哪怕敲晕抗走都不是件容易事。
容汀默默思索许久,喝了一盏药茶,问:“那有和疯子有关的案子吗?比如……失踪?”
京兆尹一愣,摇头道:“回陛下的话,近日并无相关的报案,更何况疯傻之人,一般都会被好好地看顾在家中,即使失踪了,大部分家庭也……”
他没再说下去,其中意思却已经很明显。
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养着一个疯子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就算有疯子不见了,甚至死了,都不值得刻意来京府衙门报上一案,还能免去一人的劳税。
容汀闻言,微微垂下眼睛。
容汀:“去查,京中那些人家中有痴傻疯人,难以为继的。有哪些人家丢过疯傻之人的,以及,那些人如今都在何处的。”
京兆尹一愣,问道:“陛下,您这是想?”
容汀:“从内务府走银子,给那些家庭一些扶助。”
有官员立刻皱起眉,劝道:“陛下此举爱民如子,只是痴傻之人终究于国无用,做不成劳力,户部银钱尚有匮缺,陛下还请……”
官员“三思”二字还未说出口,容汀就淡淡道:“扶助只是表面,朕怀疑,有南陵细作入京,借由这些从前从未得到过我们任何一人关注的疯傻之人,欲在册封当日行不轨之事。”
虽然这份怀疑的源头仅仅只是一段语焉不详的话,但有些事情不可不防。
话说到这里,原本反驳的官员反而不再反对,事情一项项列下去,慢慢论出了章程。
等到一切落定,官员离开时,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
福禄布好了菜,将餐前喝的药端到容汀面前,低声说道:“陛下,今早天圣女所言的那……那什么直死之咒,奴婢实在内心慌乱……”
“所以你告诉母后了?”容汀一口闷了药,药碗轻轻磕在托盘上,清脆的一声响。
福禄:“奴婢该死!只是太后娘娘对陛下也是一片拳拳真心……”
容汀扯了下嘴角,左耳进右耳出。
各为其主,福禄的主子曾经是皇兄,如今是太后,反正前世直到她死,福禄也没真成过她的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容汀:“所以母后做了什么?再叫淑贵人去一趟思寥宫?还是她亲自去了?”
福禄有些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太后娘娘……原本是准备亲自去的,只是富怡贵人突然去了乾宁殿……还是日日去,太后娘娘就被绊住了。”
富怡,好样的。
容汀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既然母后被绊住了,那就朕亲自去吧。”
福禄一懵,再抬头时,容汀已经往嘴里扒拉了两口菜,一边咀嚼一边站起身来。
福禄:“等等,陛下……”
容汀摆摆手:“要是母后问起来,你就如是说,说长公主去见天圣女了。”xzf
穿过连绵的雨幕,绕过曲折小道,尽头是思寥宫。仔细算算,竟然已经有四十多个时辰未曾见到阿萦了。
这回容汀记得带伞。
夜色已深。
容汀撑着伞,一边往里走,一边反手散下高高竖起的头发。
崩得发麻的头皮总算松快下来,容汀理顺长发,随意披散着,几步间就到了屋门口。
屋中燃着幽微的烛火,悄无声息。
窗外那颗梨树已经彻底落完了所有花,一树嫩绿的芽在雨中微微摇曳着。
不知为何,莫名让人觉得心底一怵。
容汀揉揉脸颊,推门进去。
她被屋中的场景吓得呆愣当场。
原本一整根的长蜡烛被切成了小小的圆盘状,在屋内摆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火光摇晃着,熄灭,又燃起,再熄灭,再燃起。
简直像是某种律动,或者说……某种存在生命的东西。
蜡烛底部的地面上似乎画了什么符号,是容汀看不懂的。
而顾怀萦就这么跪坐在一圈一圈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间,垂着头,手指一下一下地在地面上敲着,仿佛贴合了某种心跳的节奏。
哒,哒,哒……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容汀的到来,而这一场景仿佛有着某种摄魂的魔力,让容汀一时之间竟然发不出声音。
好一会儿之后,顾怀萦才发现她的存在。
顾怀萦很轻地抬起头,垂落的头发下是莹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瞳。
她看见艳鬼,眼里闪过一丝温和。
然后她看见艳鬼披散的头发,和身上显然属于皇帝的衣服。
不是艳鬼惯常穿的红衣,而是绣着龙纹。
顾怀萦眨一下眼睛,没说话,手指也停了下来,乖乖地蜷缩进掌心。
她跪坐在昏幽的烛火间,衣服松垮长发逶迤,就这么抬头望她,仿佛能被轻易碾碎的,脆弱的布偶。
艳鬼咽了口唾沫。
“那个,阿萦。”她磕巴了一下,中洲语夹杂着南陵语,努力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这是……什么仪式吗?虽然我不想对南陵的习俗说三道四,但这里毕竟是中洲……中洲皇宫,还是有些忌讳的。”
顾怀萦露出一丝恍然的神情,慢慢点点头。
容汀松了口气,俯下身准备帮忙收拾掉那些蜡烛。
顾怀萦轻轻伸手一拦。
容汀下意识缓下语气,哄孩子似的问道:“怎么了,阿萦?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顾怀萦点头。
容汀见此,也就不强求了,左右她帮忙看着门放个风就好,虽说宫中的确忌讳巫蛊之类的东西,但总归阿萦也不会做什么坏事。
容汀学着顾怀萦的样子在地上坐下,被烛火的烟气呛得打了个喷嚏。
顾怀萦静静看过来,容汀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阿萦这是干什么的?祭祀吗?我好像有听说过南陵那边的祭祀传统,要是按中洲的看法,的确有些……”
顾怀萦很轻地低下头,继续敲动手指。
过了一会儿,她才静静地开口,声音有着久未开口是特有的干涩。
“是杀人的。”顾怀萦静静道。
她顿了顿,又道:“杀皇帝。”
容汀:……
容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