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寸一寸亮起来,一夜过去,雨还在延绵。
似乎有什么改变了,但又好像,一切只是如同朝日升起一般,毫无变化。
日光下从无新鲜事。
对于顾怀萦而言,这也不过是死去之前的又一个白天罢了。
今日来送饭的人换了一个,换作了竹茵,小丫头一贯叽叽喳喳,顾怀萦没什么胃口,随意对付吃着,忽然问道:“你们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竹茵紧张地缩了一下,说道:“妄议陛下是死罪。”
顾怀萦垂了垂眼睛……听上去不像个和善温柔的人。
就像大巫一般,动辄死罪。
她约莫是不喜欢这样的人的。
艳鬼跟在这样的人身边,终究是不行的。艳鬼赤诚,说话总是直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对于中洲皇帝,哪怕他的子民都能说杀就杀,更何况除掉一只鬼?
而且皇帝很快就要死了,等今日艳鬼来找她时,要劝一劝。
只是食人精气罢了,换一个人也一样。
若艳鬼为的是皇帝的龙气……的确,身份尊贵之人的精气于妖鬼有益,但未必需要皇帝,甚至应该说,皇帝并非最合适的人选,稍有不慎,反而容易被龙气损伤自身。
得不偿失。
这深宫之中,本有更好的选择。
比如……长公主,容汀。
顾怀萦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轻轻一点,画了个圈。
她忽然抬起头,很轻地说道:“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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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茵当即朝屋外低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屋外悉悉索索一阵,一个挂满首饰的脑袋从门边谈进来,眨巴眨巴眼睛,在竹茵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朝顾怀萦甜甜地笑了下。
“美人姐姐,富怡来找你玩了,没有鬼鬼祟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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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茵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跪地,紧张地说道:“富怡贵人!奴婢不知是贵人,多有得罪……”
富怡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你是长公主殿下的人,富怡还能吃了你吗?”
顾怀萦没理会这边的笑闹,只是用南陵语问道:“有事吗?”
竹茵翻译过来,富怡微微张大了嘴,愉快地一敲掌心:“哦,原来你是来做这个的,看来昨日不该把你赶走,该让你加入才对!这下好了,总算能好好聊聊了!”
顾怀萦听到富怡口中的昨日,轻易回想起了富怡所说的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中洲的皇帝,原本最喜欢富怡的皇帝,被某只狐狸精勾了魂。
如今看来,不是狐狸精,而是一只比狐狸精更加美的艳鬼。
顾怀萦的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她拢起袖子,并不太想去深究艳鬼同中洲中洲之间,那已经让外人都有所察觉的私情。
爱恨嗔痴皆为罪孽,是需要向伽释神告祷的罪孽。
富怡贵人打量着顾怀萦的神色,心中对自己的推测越发确定。
她从淑贵人云婉言这根线开始扒拉,一层一层就探究她的异常,她所去过的地方,结合起昨日陛下让她做的事情,顾怀萦很轻易地意识到了。
陛下同长公主,还有这位天圣女之间,似乎……又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若是旁人,扒到这一层就不敢再深究了,毕竟天子的秘密,那都是要吃人的。
但富怡贵人却不怕。
比起可能会遭遇的危险,淑贵人云婉言这个蠢货却知道她不知道的秘密,这点让郭富怡无法接受。至于可能会因此遭到陛下和长公主厌弃这种事……
谁能不喜欢富怡呢?
所以,昨日办完陛下吩咐的事情之后,她瞒过所有人,自己亲身盯了个稍。
然后在深夜,一个最不可能的时间。
她看见长公主殿下从思寥宫离开,匆忙进了陛下居住的明德殿。
而这位来自南陵的天圣女就这么远远地跟在长公主身后,连伞都没打,一路淋着到了明德殿的门前。
之后,一直到她离开,长公主殿下都没有离开明德殿。
富怡贵人很难不联想到长公主讲的那个……朋友的故事。
成为一家之主的女人,爱上一家之主的女人。
到底都是谁呢?
再看看刚才那几句试探下,顾怀萦的神色,她们果然有点奸情。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位敌国来的美人,究竟只是只魅惑人心的狐狸,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魅呢?
这么想着,富怡又俏生生地笑了,问道:“看美人姐姐的样子,是真的不知道?”
顾怀萦回视她,不明所以。
富怡就很乐呵地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好玩的东西:“美人姐姐,床底下借富怡躲躲?”
顾怀萦:……
果然是只猫啊。
竹茵忍不住碎碎念道:“富怡贵人,怎……怎么能躲床底啊!那也太……而且您有什么事非得躲起来的?”
然而竹茵口头上的阻拦根本阻止不了富怡,见顾怀萦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富怡已经一猫腰,极其灵活地往床底钻进去了,末了探出个乱糟糟的脑袋,笑呵呵地说道:“美人姐姐还不知道吧?陛下今日突然称病没去上朝,现在消息传到后宫,有个脑子不大好的姐姐就以为,是因为昨日的封妃旨意,惹了上天不快,所以这会儿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过来呢。”
竹茵被这段话里的信息量砸了个蒙头,叫魂似的翻译了一遍,惊恐问道:“是哪位……不会是太后娘娘亲自来了吧?”
富怡的回应则是笑嘻嘻地往床底一钻,声音越过床沿有种隐约的闷响:“富怡可记住了,竹茵姐姐你说太后娘娘脑子不好哦~”
竹茵差点咬了舌头,刚想否认。屋外,太监的唱声已经想起。
“淑贵人到。”
竹茵瞬间把心脏咽回了肚子里。
原来是她啊。
顾怀萦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关于皇帝生病的事情……
被艳鬼吸了精气,会令身体虚弱,容易染病。
若再不节制,大概会直至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而亡。而艳鬼若是伤人性命,也会反噬自身,理智渐失,成为只知情/欲的怪物。奉天殿的艳鬼就是这样用人命养出来的,娇娆美丽,失魂失智。
艳鬼……不该如此没有分寸。
她,不该如此没有分寸。
这样的念头像是一只突然破茧的蝴蝶,在顾怀萦心中扑腾着。
而淑贵人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
娇憨的一个美人儿,衣角发梢还沾着水汽,眼睛脸颊都是通红的,像是刚鲜嫩嫩摘下来,拂去露珠拨开外壳的荔枝。
看上去是刚哭过。
淑贵人进来,还没看顾怀萦,先看了一圈屋子里摆着的陈设……今早竹茵把那些封妃赐礼中的东西搬出来了不少,说是要摆出来撑个门面,顾怀萦没太在意,随她折腾。
在顾怀萦看来,这一通折腾除了让房间变得拥挤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xzf
但淑贵人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垂着眼睛,有几分深情地望着摆在窗边的一株朱红色的珊瑚,轻声说:“前些日子……两三个月前吧,我听说陛下给长公主殿下送了株珊瑚,是今年成色最好的。我喜欢珊瑚珠子,那时就想着,若是向长公主殿下要一要,或许殿下就会给我了。”
顾怀萦睁着眼睛发呆,这一长串话里也就听懂了个陛下长公主。
竹茵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就连藏在床底下的富怡贵人都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谁能想到,这蠢货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冲过来,结果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讲故事。
这会儿淑贵人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眼泪珠子一串一串地掉,顾怀萦默默一会儿,低头给自己夹了口菜。
虽然还是没胃口,但还是吃吧,也算给自己找点事做。
淑贵人:“但我那时一直没能开口……长公主入宫本就不多,每次身边总是围满了人……郭富怡那只猫精得跟它主子一样,明目张胆地时时刻刻缩在殿下怀里……郭富怡实在可恨,不过就是欺负我怕猫,让我不敢走近罢了。”
顾怀萦慢慢地吃了小半碗饭,听得云里雾里甚至有点犯困。
竹茵竖着八卦的耳朵,蠢蠢欲动想给顾怀萦翻译然后跟她一起探讨探讨,但又怕一出声打破了气氛,忍得脸都憋红了。
富怡在床下无声地撇了撇嘴,心道:那你仗着是太后侄女殿下表妹,成天攀着亲戚自恃身份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啊。你怕猫长公主殿下爱猫是我的错吗?
“好不容易等到找到机会……殿下却病了,这件事便被我扔在了脑后……只是今日见到,我还是忍不住会想。”淑贵人慢慢回过头,那双哭红了的眼睛盯着顾怀萦,“是不是我早些说了,那株珊瑚就已经成为一串珊瑚珠子,挂在我的手上了?”
顾怀萦突然觉得……自己筷子上夹着的这块肉,还是暂时别放进嘴里比较好。
而后,她听到淑贵人悲伤的声音:“前几日,我听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消息,我好像从未这么开心过,原本不敢想的,不可能实现的仿佛有了愿景。可是今日……”
她惨笑一声,用手指抹去眼泪:“殿……陛下为你送来了珊瑚,为你而病重,你好狠的心,还能吃下去饭吗?”
顾怀萦沉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放下筷子。
淑贵人轻声道:“本宫今日,是封太后娘娘的旨意,请天圣女前往乾宁宫一叙的。天圣女择日将要封妃,一些宫中规矩,不可不懂,若是实在懂不了,这妃也就封不了了。”
竹茵啪的一下跪到了地上:“贵人娘娘,陛下的圣旨已下……”
“没有你说话的分!”淑贵人的声音骤然抬高,“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奴婢!知道你奉谁的命令来这里,上次你们就是在敷衍我,在嘲弄我!”
竹茵不敢吭声,淑贵人很委屈似的擦着眼泪,摆摆手说:“走吧,我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陛下病了,需要天圣女为之祈福……这次,没有长公主殿下救你了。”
淑贵人带来的太监宫女默不作声地围上来,顾怀萦叹了口气,觉得这仿佛是无妄之灾。
不过……将这事落在她头上,总好过被他们发现艳鬼。
毕竟中洲人如今未必会杀她,而她的死期已经定下。
顾怀萦安静地站起来,并不废旁人一丝功夫。
但竹茵却满头冷汗地拦在了顾怀萦面前,低声道:“淑贵人……贵人娘娘,听您刚才的话,您也明白……天圣女,那位……是不愿意交给太后娘娘的。”
难为竹茵还惦记着这圈太监宫女和床下听墙角的富怡贵人,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
顾怀萦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眼睛。
淑贵人恨恨道:“谁?谁不愿意?长公主殿下?还是陛下?长公主如今远在公主府,陛下如今热还未退正在榻上躺着,天圣女就连为未来的丈夫祈福都不愿意吗?”
而听了这么一场的富怡在床下微微抽了口冷气。
眼见着竹茵誓死不退,双方剑拔弩张,富怡搓着衣角……虽说她来这里之前备了点后招,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顾怀萦生涩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这一片仿佛嘈杂的寂静中,有种异常的突兀感。
她说:“中洲,陛下,让我见见。”
一字一顿的中洲语,竹茵和淑贵人都是第一次听到,两人俱是愣了一下。
淑贵人先反应过来,直接拒绝:“不可能,陛下正在病中……”
“喵~”
一声猫叫突然打断淑贵人的话,随即一只雪团子窜过众人脚底,直直扑进了淑贵人怀中。
淑贵人愣了三秒才发出一声惨叫,甩手就要把猫丢掉,慌乱间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上,宫女太监连忙去扶,一时间兵荒马乱。
那只猫倒也灵活,在空中一个转身,直接砸进了顾怀萦的怀中,半点不怕人地低头用刺拉拉的舌头舔了舔顾怀萦的手背。
顾怀萦认出来了,这是那只猫妖养的,叫芝麻的猫。
她下意识看向猫妖藏着的床底,只见一只小小的手探出来,趁着一片混乱朝顾怀萦竖了个大拇指。
淑贵人的声音慌乱而惊恐:“这只猫这么会在这种地方?郭富怡?郭富怡在这儿?不对,快把它赶走!通通赶走!”
“淑贵人是想赶走谁?”
一道声音,并不重,甚至在这一片嘈杂中,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
但这道声音却一下子冻住了淑贵人的尖叫,连带着周围的宫女太监全都跪了一地。
太监的唱声这时候才马后炮似的响起。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