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睁眼的那一刻, 迎面而来一辆疾驰呼啸的黑车,来不及反应,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本能直觉让他矮身一个翻滚。
稳稳落地的刹那, 脑子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不是死了吗?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念头, 这里是何处?
陌生的环境, 陌生的人群, 太过于明显的变化让李世民心惊。
李世民压了压自己胸膛,努力叫狂跳不已的心脏平复下来,然而不过一个随意扫视,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惊诧发觉自己的这一双手……太过白皙稚气了, 没有病痛折磨下的褶皱干枯, 甚至连虎口之处的茧子也只是浅浅的,远没有日后来得粗糙, 倒像是十六七时候的他。
难怪方才他躲闪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力量大了许多。
返老还童还是死而复生?
李世民古怪一笑,但是随即就将这两个猜测通通否决。
因为……李世民抬首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悉数隐于眸底, 他冷着一张脸盯着眼前的场景——男女皆着样式诡异的短袍短袖不提,便是他们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这里的人居然有大半都是选择了剃发吗?也不知道是什么习俗,实在是太过古怪了。
很显然, 他已经不在长安了, 也或许已经不在大唐了。
当然这也并不是什么外族之地——若是外族有这个本事, 他这个大唐天子他这个各族天可汗不可能不知晓,而这样强大的一个族群也不可能放任大唐崛起强盛。
凝视着眼前古怪的飞速行驶的方盒子与自己脚下平坦结实的道路,虽然身处环境不明,虽然还有许多怪异之事得不到解释, 但身为天子的李世民依旧是瞬间便被勾起了兴致,有这样的报信工具与道路, 不论是政策下放还是用于打仗,都远比他的大唐强多了。
也或许是因为观察,李世民很快便发觉了最大的不对——这里恐怕没有人能看到他。
李世民方才在扫视自己的时候已然很清楚了,自己身上穿着常见的绯红圆领翻襟胡服,脚蹬黑色金丝勾边皂靴,腰间环佩交缠,斜胯侧是一把佩刀,是他少时最为欢喜的打扮。
而这里的人呢?与他截然不同不说,便是这衣物的用料都看不出来材质,这样的明显对比,便是他都在一开始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没道理此刻的他察觉不到半分打量的目光,尤其是他上一瞬才惊险地从方盒子下脱身。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李世民将视线落到了他的前方,那里有一个黑色细长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杆子。
死后或有魂体,透明无色,无人可瞧亦不能触碰,想起往前看过的一些志怪故事,李世民一步一步上前缓缓伸手……坚硬冰冷的触感,李世民骤然蹙起眉头,他居然能碰到?!
惊骇之下李世民下意识退了半步,却意外自余光瞥见他的斜后方正正好走来一个人,一个低着脑袋手中把玩着一个闪着光亮的小黑盒子的家伙。
李世民的呼吸顿了顿,他放任自己朝后退去——果不其然,在一个踉跄后,他自那个人身上直挺挺穿透了过去。
他能触碰这里的东西,这里的人却看不见他也摸不着他。
这样的一句话自李世民脑海中闪过。
李世民忽而轻笑一声,他不知道是怎样的机缘叫他来了此处,但是现在他想要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亦或者是所谓的神仙居所之地更多。
思及此,李世民左右环视一圈,左前方有一处高耸入云的建筑,便以这个为标记好了,李世民深吸口气,闲庭信步般朝右侧走去。
然而这场所谓的探索并不美妙。
在一个临界点,李世民记得很清楚,大约不过一百步的距离,他只觉得脖颈之处像是被人给狠狠攥住怎么也喘不上气。
他的面色骤然惨白,额角的汗水浸湿鬓边黑发滴滴而落,他狼狈地半跪在地,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胸前衣襟痛苦难耐地捶打着心脏的位置。
呼吸愈发急促,头晕眼花,后背生疼,腰腹部像是被人捅了一枪般酸胀非常。
甚至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迅速干瘪老去。
这样的感受李世民再熟悉不过了,死前的最后三个月他时时刻刻都在体会这样的痛苦。
来不及思索,李世民猛然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渐渐缓过来,发白的头发再度乌黑,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疼痛不再,呼吸放缓,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世民起身没有犹豫,再一次数着步子上前,在那个临界点在那个一百步的地方,痛苦再度袭来……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他走不远也出不去。
李世民闭了闭眸子忽而哼笑一声,他随意擦去额角汗水,转身换了一个方向。
他倒要看看这个屏障有多大,能不能困得住他!
日头渐垂,昏黄的日光洒落,李世民再度回到了他一开始所在的地方。
衣袍已然被汗水浸湿,领口之处也皱皱巴巴,显然是经过了好几次方才那样的痛苦,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李世民笑了笑,看向前方的那栋最最初他用来当做标记杆的建筑,他不再犹豫快步上前。
好似一个圆圈,一整个下午的试错,李世民已然发觉了其中规律,而圆中心正是这一栋建筑,他永远也走不出那一圈弧度的桎梏。
李世民冷笑一声。
想把他拘禁在这里,痴人说梦!
终是走到了建筑前,李世民抬眸,上书四个大字,虽然缺胳膊少腿的,但这并不妨碍李世民将它们认了出来——杜氏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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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杜总,你的外卖。”
助理的敲门声响起,杜怀信这才从眼前的项目策划案中回过神来。
他疲倦地摘下金丝框眼镜,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早就酸涩不已的鼻梁,一面吩咐人进来一面颇有些郁闷地将自己整个人甩进办公椅中。
助理轻手轻脚地将外卖放到杜怀信的桌前,看着眼前略显凌乱的书桌,认命地伸手替杜怀信整理起来。
听到了动静,但是杜怀信懒得睁眸:“城东的那个项目马上就要竞标了,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们了。”
“这样吧,怕大家来不及吃饭,你去员工食堂那打包好后吩发下发吧,另外留下来加班的额外的加班费也一定要给足。”
懒散的语气,就好像他这个人一贯留给大家的印象一样。
被杜怀信的父亲指定派过来辅助杜怀信的助理笑着回了句:“放心好了,保准叫小杜总满意。”
“小杜总向来关心我们,全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小杜总的。”
杜怀信轻笑:“油嘴滑舌,这个项目赵家也盯上了,这段日子你帮我多留意些,我怕他们使手段。”
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
赵家在以前法律还不够完善的时候出身不怎么干净,沾染了些□□的势力,后来才渐渐装乖金盆洗手,只是再如何包裹自己那一身儒雅商人的气质却也始终遮掩不住赵家骨子里的匪气。
这样的对手说实话,其实挺难缠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杜怀信挥挥手:“你先出去吧。”
助理拢好最后一份文件:“小杜总别忘了吃外卖,要是小杜总生了病,杜总又得跟我急了。”
杜怀信好笑地拿起那份策划案:“知道了。”
这声知道了也没多大用处,等杜怀信彻底忙完之后,盒饭早就凉了,杜怀信也不在意快速扒拉吃完收拾好,顺手拎起一道赠送的小瓶可乐。
走之前他下意识朝窗外看了一眼,霓虹灯亮,夜空漆黑瞧不见一点星星……这么晚了吗?
杜怀信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了。
李世民郁闷地坐在杜氏集团前的台阶上,无聊地仰头,怎么这个世界连星星都瞧不见,真是稀奇。
李世民叹了口气将下巴搭在自己的双腿上,他半阖双眸实在是有些困倦了。
方才他还想要进去一探究竟,但折腾了许久,谁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无论如何也进不去,无奈之下他只好坐在大门口盯着来来往往出入的人。
最初的愤怒过后,李世民很快冷静下来琢磨出了不对,这个杜氏……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在他床榻之前哭得狼狈非常的杜怀信,那个时候他又是拍着杜怀信的手又是好言安慰,却还是怎么也止不住这个家伙的哭泣。
真是的……也不知道多注意注意身子,生死有命的,何苦要为着他这个将死之人坏了自己的健康。
李世民想到此处叹了口气,但是眉梢眼角却还是忍不住漏了些许笑意与得色。
但这些欢喜也不过一瞬,李世民很快收敛了神色,其实对于杜怀信的一些古怪之处他不是没有猜测过。
所以在冷静下来之后,一个莫名的直觉叫他的心砰砰直跳。
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他好似被划了一道范围一样不允许远离这个杜氏集团?
为什么偏偏是杜氏?
甚至多番不解之下,早年的一个已然被他遗忘的事情再度被他从回忆中捡出。
当年罗士信出事,为什么杜怀信好似一副提前知道的模样,真的是如他所说,只是因为有算命的说有血光之灾有劫难吗?
……
黑色修长西装的身影骤然出现在李世民眼前,李世民不由自主呼吸一紧,他猛然起身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浑身充满着疲倦的男子。
男人鼻梁上不知道戴着什么东西,遮掩了他的眉眼。
男人一面走着一面微微仰头伸手在领口之处不知拽着什么,长长的一条看起来像是在透气。
七八分的相似,虽然衣物都不对,但是这面容不正是杜怀信吗?
是二十七八岁时候的他。
李世民激动地上前一步,在这个鬼地方总算是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下一瞬,他的目光越过大厅玻璃同杜怀信直直对上。
像是跨越了千年时光的阻碍,像是积雪在初春的晨光下消融,李世民清晰地在一刻听见了窸窣融化水滴落下的声音。
被他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因为来到这个陌生之地的惊惧后知后觉涌上,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外表回到了年少之时,他的脾性也跟着回到了年少之时。
他就这么盯着杜怀信,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他其实对杜怀信说谎了,他死前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得那般豁达,他其实很害怕。
害怕杜怀信照顾不好长孙无忌,害怕杜怀信最终走上被新帝忌惮的道路,害怕他死后杜怀信又该如何缓过心神,还害怕……就这么一闭眼,再也瞧不见大家的面容了。
因为年轻,他很幸运能陪伴他的大多数臣下走到最后。
但同样是因为年轻,他又很不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所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先他而去。
杜怀信是少数的与之相反的人,却也正是这一点,叫李世民更加不舍。
因为他太明白了活着的那个人的悲恸了,这样的感受他其实不愿他们品尝。
但生死有命,又如何能事事顺从他的心意呢?
万事如意也不过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祝福之语罢了。
杜怀信皱了皱眉,他看到了那个站在他们公司门前穿着古怪的小家伙了——是的,小家伙。
一个看起来不过高中生年纪的男孩,可不就是小家伙吗?
怎么……这是在他家公司门口搞行为艺术吗?
杜怀信深吸口气,刚想上前去问询几句,谁料下一瞬对上的是那个少年泪光粼粼的双眸。
太过复杂的情感,简直不像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
杜怀信一惊。
第一反应是这个小家伙是在拍cosplay吗?然后他左右扫视,没有摄像机。
第二反应是……乱七八糟的豪门八卦猛然钻入杜怀信的脑内。
杜怀信倒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难不成他那老爸疯了,表面一副爱妻模样实则连私生子都有了还找上门来了?!
要不然那家伙眼里莫名其妙的情绪怎么解释?
这一刻杜怀信连要怎么帮他/妈搞离婚财产分割都想好了。
杜怀信表情难看至极,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多出一个这么大的弟弟!
他快步上前,然而就在下一刹,一个过路人自那个红衣小家伙身中穿过。
是的,不就是一个过路人吗,等等不对。
身中……穿过?!
杜怀信猛然停下了脚步,他盯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红衣少年。
这才惊觉有哪里不对。
这样一个穿着古装的高中生大晚上在他们公司门口游荡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过路人居然没有分得他一丝一毫的目光,就连他们杜氏的保安都跟没瞧见一样,就好像……就好像只有他才能看见这人。
难得的,做了十多年文雅人的杜怀信在心中爆了一句粗口。
妈/的!
见鬼了这是,还是个红衣男鬼。
玄学是怎么说来着,红衣,怨气最重,嗯,他运气可真好。
杜怀信紧急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眸子。
再度睁开时,人还在。
别说,笑得还挺灿烂,人模人样的,看来是道行颇深。
挺好,果然不是做梦。
不对,怎么可以不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