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唐俭之后, 许是因为这段时日李世民劳心过度,倒是如他所料,他自己所说的难以治愈的旧疾果然是发作了。
不过相比较往年, 腰腿一侧的疼痛倒是轻了些许, 总归这么多年的疗养和药没有白费。
但是因着上回的半个月的昏倒, 不单单是李世民自己, 便是长孙嘉卉和他手下的臣子也都是心有余悸的,所以李世民在权衡之下终是选择了在将政事都安排下去之后前往了骊山泡温汤养身子。
说起来,这桩事倒是房玄龄先开的口,更何况如今李承乾虽然年岁还不算大, 但是跟在他身边也这么久了, 是时候叫他在群臣的辅佐下尝试着主持大局了,他是太子, 也不好一点磨练都不给。
李世民也就没有拒绝,只不过这一趟他还是带上了杜如晦的。
杜如晦近来的身子也愈发不好了, 前几日还因为寒气入体大病了一场,杜如晦自己毫不在意, 李世民却是着急了,直接用去了孙思邈的承诺。
果然, 积劳成疾, 先前那场病已然落了病根, 若是再病一场,只怕就会迅速毁了身子,偏偏杜如晦还喜饮酒,到那个时候只怕是神仙难救。
李世民气急之下根本顾不上许多, 直接将杜府中所有的酒坛子一并叫人搬去了皇宫,养不好身子前杜如晦就甭想着见了, 而后他亲自来了这杜府帮着杜如晦收拾行李,短短一日的功夫就将人给提溜进自己的马车带着往骊山去了,速度之快便是连杜如晦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这头君臣二人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那头的唐俭终于是赶到了铁山颉利的牙帐。
白道,此刻偌大的中军营帐鸦雀无声,李靖与李世勣一部的但凡是有名有姓的将领如今都早早便在内候着了。
所有的计策早便翻来覆去商量了好些遍了,如今他们在等的不过是一个最后确定的路线。
帐门被掀开,入目的是浑身积雪的苏烈,苏烈抖了抖身子口中哈着白气脚步不停,他走在正中央握拳行礼,裸露在外的皮肤很明显红了一层,但是苏烈说出的声音却不带半分颤抖,就好似根本不冷一般:“禀告总管,已然探查清楚了。”
李世勣的目光头一回正正经经地落到了苏烈这人身上,说起来这个人他认识,苏烈的义父就是死于他的部下之手,不过他自从出兵以来一直就是挂在李靖帐下的,他同李靖也是前段时间才合兵的。
合兵之后这人也不常现于他面前,原来是被李靖派出去探查地形道路了,难怪不常见。
李世勣倒是对他没什么偏见,如今又在同一个天子手下做活,独有一点就全然看苏烈对他的态度了。
想到这李世勣暗自摇了摇头,当即将所有心神放到了苏烈接下来的话语上。
“虽则颉利警惕,但如今大雪阻人视线又有唐公与我们配合,寻到了一条隐秘的小路,躲过突厥斥候便可走小路直奔碛口拦住颉利的后路。”
李靖抬头:“牙帐的位置也确定了吗?突厥兵力如何?”
苏烈细细回想了一番:“确定了,就在铁山以北,一个很方便直奔碛口的位置,至于路途的士卒……”
“陛下下令接受颉利的求和,颉利确实是放松警惕了。”
“距离牙帐几十里之处有突厥士卒巡视,不过人数不多,兼之大雪若是我们速度快些将人俘获不会被颉利发现的。”
李靖认认真真听完了苏烈的话,看向苏烈的目光闪过一丝赞许,这突厥的情况倒是与他心中所想大差不差。
“李世勣,你领兵于我身后随我一道,在我军突袭牙帐成功之后,你那一部便直接转走小路一定要提前在碛口埋伏拦截,若是我没有捉到颉利,那这个任务便交给你了。”
李世勣点头沉吟:“大雾大雪,只怕这路还是看不真切的,颉利拢兵不易于我们而言也是同样的,若是扑得太急太快这颉利说不定还能转逃,到时候寻人就麻烦了。”
李靖思索片刻:“你的担忧倒也有理,这样吧,灵州附近一部是李道宗领兵的,匆忙慌乱之下颉利只会顺着自己最为熟悉的路线溃逃,碛口不成那么就只剩下灵州西北一地了。”
“那个地方我记着还有一个颉利手下的部族,在各部纷纷跳反之后他倒是没什么动静,明面上还是中立,颉利或许会由他为跳板逃往吐谷浑避难。”
这个杜怀信倒很清楚,他接口道:“也算不上中立,更准确来讲是因为天高皇帝远,之前颉利的手一时半会伸不到他那处去,自领部族快活极了也就不需要着急忙慌来向我朝投诚。”
“但若是颉利溃败,他也不会盯着与我朝作对的压力同颉利站在一处的,如今明眼人都清楚,突厥汗国覆灭之日指日可待。”
李靖轻“嗯”一声:“那就联系李道宗,叫他时时刻刻关注灵州西北的情况,绝不可叫颉利有半分出逃的可能性。”
说着李靖站起身来扫视众人:“如此,我率精兵一万,只带上二十日的口粮由阴山小道直往颉利牙帐。”
“苏定方,你是最熟悉道路之人,等靠近颉利牙帐后便由你率两百先锋打颉利一个措手不及。”
“此战,便是叫着天下真正太平的最后一战,我与诸位身上担着陛下的信任,绝不可在此失手。”
“若是败,我们有何脸面归国?茫茫雪川不过是我们的埋骨之地,而若是赢,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下一个封狼居胥便在今日。”
“诸位,此战只需胜,此乃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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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山,牙帐。
已经整整一夜过去了,唐俭看着他桌前冒着热气的羊肉又看看颉利笑容背后的心痛,唐俭不由哂笑,只怕为了招待他这个远道而来的最后的希望,这颉利是将压箱底的口粮可取了出来,还真是破费了。
只是……唐俭有些烦躁,他看了眼身侧全副武装精神紧绷的安修仁下意识叹了口气,也不怪他如此紧张,毕竟这颉利自己身边除却文人打扮的赵德言便是魁梧高大右手按着腰间长刀的亲卫。
再结合颉利先前的东拉西扯,就是不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果然并非真心实意求和,不过是为了拖时间。
本以为能拼上一把顺利将人给唬住劝降的,如今看来倒是他输了李靖一筹。
这时间也差不多了,李靖不可能全无动静,唐俭搭在膝盖上的右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一直牢牢盯着唐俭的赵德言和安修仁霎时都紧了紧呼吸,这是唐俭叫他们早做打算的意思,乱军之中不过是保全性命为重。
唐俭侧首忽然有些恍惚,原来都快天亮了吗?
只是可惜,好大的雾气。
骊山,温汤。
李世民仰靠着汤壁半抬脑袋闭目养神,听着耳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李世民无奈睁眼看向了距离他不远的杜如晦。
“你我情谊还惧这坦诚相见不成吗?克明,你这咳嗽可都咳嗽了一柱香了,你那身子便这般严重,那岂不是更要随我一道泡泡温汤养身体。”
杜如晦也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因为羞恼,他的面颊比之往常红上了许多,坦诚相见这个词是这般用的吗?!
怎么也不见陛下有半分尴尬,反倒是怡然自得,反而衬得他小题大做,可与当今天子□□相对一同泡温汤,这般的所谓“赏赐君恩”,纵使他脸皮够厚也实在是有些难以承受。
这就是从前在心中一直叫李世民为小主公的报应不成吗?
杜如晦扼腕叹息。
而就在杜如晦陷入胡思乱想之际,忽而只觉得手边水波流动荡漾,他一愣下意识抬眸望去,果不其然就见李世民一边无聊地轻拍水面一边朝他走进,杜如晦惊慌之下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谁料李世民直接一伸手拦住了杜如晦的去路。
许是看出了杜如晦的不自在,李世民压下唇角的笑意将想要脱口打趣的话给咽了回去,转而说起了正经的朝事:“算算日子,唐俭应是已经到了吧。”
杜如晦长舒一口气下意识顺着李世民的思路回道:“是啊,若是照陛下的推测,这李靖只怕已经要开始突袭了吧?”
李世民仰头,他的温汤池子是露天的,如今天光还未破晓,只消一抬头就是漫天繁星,李世民似乎是看痴了一般,他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唐俭如何了,安修仁能不能保护好他。”
铁山,牙帐。
被李世民惦记的唐俭显然算不得太好,因为此刻的突厥牙帐已经被唐军冲得七零八落了。
在尖锐的敌袭尖叫响起之际,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擂鼓之声吹响的牛角之声,这样的声音在这段时日对颉利而言可以说异常熟悉,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居然又中了李世民和李靖的圈套。
什么同意求和,这个唐俭分明就是一个诱饵一个弃子!
没想到李世民居然如此心狠,李靖居然如此不顾同僚情分,果真就是一对奸诈小人!
颉利红了眼眸,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抽出他身边亲卫腰间的长刀,就是要跑他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距离颉利最近的赵德言心脏在这一瞬停滞了片刻,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一推颉利,半边身子的重量压下,颉利手一抖刀便落在了地面上,砸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空间恢复,生死面前哪里还要脸面,唐俭飞快起身毫不犹豫一个翻滚拿过掉落在地上的长刀躲到了营帐一角,如此他只需要面对前方的敌人便可,他很清楚自己的身手比不得安修仁,所以他才更加不能在此时为安修仁添麻烦。
他虽然年老,但是手脚还是灵活的!
颉利不敢置信地缓缓转头,似乎是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死死盯着尚且伸着手的赵德言:“你也是叛徒?!”
“什么时候?!”
赵德言只觉得手脚发麻,颉利还有心思问他问题,可是他身边的亲卫却是没有这个耐心,长刀既然被唐俭所拿,亲卫当即拔出另外一侧的匕首眼见就要朝赵德言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安修仁挡在了赵德言身前,匕首又哪里比得过长刀?
不过一个照面,亲卫只觉手臂一疼,所幸有甲胄在身,不然的话这支胳膊恐怕是要保不住的。
虎口隐隐发麻,亲卫当即大吼:“来人,保护可汗!”
话落亲卫一把拽过颉利就要往外头冲去,赵德言喘着粗气双手撑在桌面上忽而笑了笑:“从一开始,颉利,我从来都是心向大唐的。”
“陛下予我性命,我自是万死不辞。”
被愤怒和恐惧包裹的颉利只觉得浑身发颤,他阴冷一笑,反正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如何会放过这一群欺骗他背叛他的混蛋!
不顾他能不能实现承诺,不顾此刻营地是如何混乱,不顾如今还有没有足够的突厥士卒,颉利疯了一般咬牙怒吼:“取这三人首级者,牛羊万头!”
话落,颉利不再回头匆忙翻身上马就要聚拢士卒赶往碛口。
可如今他这个可汗都是狼狈的,又哪里会有人听他的呢?
安修仁要顾忌着唐俭与赵德言并没有追出去,他手握长刀警惕地护在二人身前,见颉利跑远当即大吼一声:“快走,我们去寻唐军!”
骊山,温汤。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世民话语下的担忧,杜如晦倒是没了先前的羞恼,他怔了怔,忽然想到了那一日病倒后再度醒来的不过一个时辰,就瞧见了眼窝青黑脚步匆匆的李世民。
当时李世民好似也是这般的神情,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见他撑着身子起来笑着,忽而就这么落了泪。
李世民虽然不提,明面上表现的也不多,但是……
杜如晦叹气同李世民肩挨着肩一并坐下了。
“陛下不必忧心,唐俭聪慧,安修仁武艺高超,定是都会好好回长安的。”
李世民依旧盯着天边,他没有回话,虽是露天,但是在温汤之中整个身子都是暖洋洋的,他笑了笑:“唐俭与朕承诺,朕乃天子,谅他也不敢骗朕。”
“克明,陪朕看会日出吧。”
杜如晦点点头轻声回道:“自是要陪着主公的。”
“也不知晓这颉利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阴山那处天冷地寒的,又下着大雪……也不知晓颉利会不会觉得好歹也是两个国家之间的纷争,陛下该如何紧张才对,他估摸怎么不会想到我们在此处泡温汤吧?”
李世民将双臂搭在汤壁上好笑道:“你倒是会逗我开心,区区颉利,跳梁小丑,有李靖便足够了。”
铁山。
有李靖确实足够了,因为此地的突厥士卒不是被他所俘便是跟着颉利一道奔逃了,而剩下的残兵又能躲到何处去呢?
有苏烈开道,他们大军及时压上,虽则还是让颉利给跑了,但是这颉利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大军却是又散了。
此战出其不意,只怕颉利能跑,那义成应是跑不掉了的。
李靖扫视着战场,刚想捉过小兵来问话的时候就见不远处匆匆跑来两个人影,均是狼狈不已,这其中一人的衣袍也被刀剑给割破了,露出了里头暗红的血迹,天气冷还是有一个好处的,至少这伤口的出血量倒是不怎么大。
可看着这人唇色苍白的模样,李靖蹙眉应时下马有些迟疑地一把将人给扶住。
唐俭只觉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有个倚靠这才缓了缓呼吸,谁料一抬眸就是害得他陷入如此情况的李靖。
虽然心中明白道理,可是……唐俭冷哼一声:“总管这场突袭实在是精彩。”
李靖轻咳一声:“我叫个医工来给你瞧瞧,回来就好。”
唐俭禁不住“嘶”了一声:“还得是我机敏保下了性命,这般混战之中我都活了下来,药师,你说说我下一回也能不能跟你一块打次仗?”
这话里的自嘲揶揄也太明显了,偏偏李靖是理亏的一方,他不好回嘴。
难得见着向来“清高”的李靖吃瘪,唐俭忍俊不禁摆了摆另外一只完好的手:“行了,找义成公主吗?人在往前最里头的那个营帐待着,赵德言早早便去守着了。”
李靖叹气:“多谢。”
唐俭盯着李靖的背影嘀咕:“谢我做什么,要不是为了陛下,我才不会忍你呢。”
“这胳膊可真是疼!”
骊山,温汤。
杜如晦彻彻底底放松了下来,他瞧着渐渐破晓的天边不由感慨:“这般漂亮的日出也是难得一见。”
“萧皇后和杨政道如今都到了长安,这突厥就只剩下一个义成公主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世民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轮不到我,她应该是回不来了。”
杜如晦的目光不变:“果然是会死于乱军之中吗?”
“我其实并没有与他们提过这桩事,只是你也知晓这一回一道跟着李靖出征的还有子诺,子诺是什么脾性,为了我,他不顾自己为官的名声夜闯皇宫,为了我,他能在宫中直接揍了魏徵一拳,这样毫不顾忌混不吝的性子,他不会让人活着回长安的。”
“不是子诺动手,估摸就是药师动手了,克明,到时候你与玄龄一起寻些官员,有人弹劾他们之时便帮着我一道驳回吧。”
“他们所为皆是为了我,我也得多护着他们些。”
李世民盯着天际轻声开口。
繁星不再,漫天红云,金光耀眼,霞光万顷,日出了。
铁山,义成公主面色惨白,她盯着浑身充斥着煞气的李靖,他手中的长刀可还在滴这血呢。
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清楚明白,她要死了。
李靖笑了笑:“还望公主配合。”
惶恐不安了这么久,为了活下去她在颉利面前抛却尊严,可到了临终的那一刻,奇异的,义成公主居然只觉得放松。
“我做了什么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或许是潜意识早就知晓了自己的结局,所以义成公主面对此刻的李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李靖沉默一瞬:“我知道你恨我朝,只是你到底也是个汉人,勾结突厥叫突厥人入主中原,你也是甘心看到的吗?”
义成公主颤着身子冷哼一声:“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家国大义不都是你们的事吗?我听不明白,怎么活不是活?”
“突厥可怕,可我不也在突厥过了大半辈子吗?”
李靖没有回话,只是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刀,他不知道义成心中的执念是什么,原不原谅的也轮不到的,因为为着她而丧命的边境百姓已经没有办法再度开口了。
义成公主看着李靖越走越近,她侧首看向了外头,日出了,很漂亮,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日出。
她闭上了眸子忽然哼起了年幼之时她的乳母为哄她入睡的歌谣。
刀锋逼近,她的手中沾满了百姓的血,只是她不在乎。
她所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一点……
义成公主落下泪来,只觉得原来什么大胆,在临死之前她还是怕的啊。
她的长安,从来都只是梦中的长安。
终究是回不了家了。
贞观四年二月初八,李靖大败颉利可汗,乱军之中斩杀义成公主。
颉利率万众欲过碛口,李世勣屯兵碛口,颉利不得度,仓皇而逃为李道宗所拦。
至此,曾经控弦百万的东/突/厥汗国一朝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