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境内, 柴绍看着路边的尸骨叹了口气,李秀宁跟在他身边只是沉默了一瞬很快便挥了挥手率先翻身下马。
柴绍自马匹侧边的袋子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毛笔和一个小瓶子,他随意蘸了些墨同样跟着下马。
这种事情这一趟率军北上的路上他与李秀宁已然是做过无数次了, 二人之间早就生了默契, 根本不需要言语, 李秀宁在尸骨上头翻了翻没有找到刻着姓名年龄籍贯的木牌。
李秀宁摇了摇头, 柴绍沉默着走向了另外一具尸骨。
李秀宁起身走向柴绍的同时对着身边的亲卫低声嘱咐了几句,亲卫当即招呼人将这具尸骨就地掩埋。
“这个还有,宁州,林大有……十六。”
李秀宁垂眸盯着尸骨腰间挂着的有些模糊不清的木牌, 一个十六叫她呼吸一滞, 这是这一路走来她遇上的最为年轻的郎君了。
而且看着木牌最底部刻着的年号,大业, 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就这么曝尸荒野,还这么年轻, 实在是令人心酸。
柴绍飞快在册子上记下名字,笔落的那一瞬他有一时片刻的恍惚, 已经记下了五六页的名字了吧?
而这仅仅只是有木牌的人,更多的是没有名姓不知身份的人。
李秀宁左右看了看轻声道:“附近就这么两具尸骨。”
话落她摩挲着木牌将它放入自己马匹一侧的口袋里, 里头已经是叠了几十个木牌了, 木牌入袋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响。
柴绍收好册子对亲卫道:“将尸骨带上, 等到了夏州府衙转交给他们,等讨灭梁师都后就将人送回故乡吧,落叶归根,这么多年了他们也该归家了。”
一声鹰鸣划破长空, 柴绍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点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还有抚恤的钱财,既然人是先送不回去了, 便先将钱财送到各家吧。”
“人死不能复生,至少得为活着的人好好打算。”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该因前朝发放抚恤金需得尸骨归还之后才可发放,而这中间却是有很多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层层克扣到最后甚至是扣没有了都是有可能的。”
故而李世民已然下了令,只要确定人死了一旦知晓了身份便直接发放抚恤金,其他都是可以暂且不用管的,以最快的速度安抚尚且在人世之人,以最大的可能性避免抚恤金被贪墨。
思及此柴绍忽然长叹口气话题一转:“陛下前不久纵然下了收敛尸骸的诏书,可我们这一路走来还是有各地州县官吏未能顾及到的地方。”
李秀宁翻身上马:“能收一具是一具,只要不耽搁行军就好了。”
“都是为国为家的好儿郎,又怎能死后都不得安生呢?”
说着李秀宁顿了顿:“等等,所以陛下特意派了我们二人……”
“一个长公主,一个驸马右卫将军,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这样两个身份,最大程度上抑制底层的官吏贪了这抚恤金吗?”
柴绍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们的陛下果然是不肯吃一丝一毫的亏的。”
“陛下虽然在搜集各地刺史官吏的消息了,但到底要尽数换上一心为国之人还是需要些时间的,我说陛下怎么特意给我们二人看了这收敛骸骨的诏书,原来是这般。”
柴绍沉默一瞬没有接口反倒是转移了话题:“契丹也反了,这下子铁勒诸部,契丹还有一个突利小可汗,前后夹击之下颉利可汗已然是自顾不暇了。”
“梁师都本就没什么兵力,只不过全然是靠着突厥援军方能苟延残喘,突厥多是骑兵不擅攻城与守城,这梁师都估摸不过小半个月便能拿下了。”
李秀宁眉心微蹙:“我们自长安而出,动静算不得小,听说颉利在三日前已然派了使臣快马加鞭入长安来同陛下谈判。”
柴绍轻笑一声:“谈判?不愧是叔侄俩,这做派倒是如出一辙,只是陛下如今已经是铁了心要剿灭梁师都了,而颉利也是不敢同陛下撕破脸皮的,这个哑巴亏他只能生生咽下了。”
李秀宁舒展眉头:“我与你打个赌如何?”
柴绍挑眉:“赌什么?”
李秀宁勾唇:“就赌……梁师都会死在自家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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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东宫。
正如李秀宁与柴绍所猜测的一般,李世民此刻正在接见颉利可汗派来的使臣。
面对颉利派来的使臣李世民可没有对突利派来的使臣这般客气了。
李世民冷眼瞧着被押着强制下跪的使臣,他漫不经心地批阅着公文,就这么不说话。
反正如今占据上风的是他李世民,颉利居然还没有彻底认清事实,这派出来的使臣都是一脸的桀骜模样,来拜见他之后也不先开口。
想着李世民嗤笑一声,怎么,是觉得他会先沉不住气吗?
还真是可笑啊,识人不明,刚愎自用,看不清局势,也难怪不过短短一两年的时间这突厥已然是元气大伤了。
李世民抽过一本公文翻看瞧了瞧,下一瞬他微微蹙眉。
怎么又是祥瑞?
一群投机取巧的官吏……如今正值百废待兴之际,他们居然还有这个阿谀奉承的功夫。
李世民眉眼冷了下来,通身上下不自觉外溢了些许的戾气。
下头跪着的不明就里的满头大汗的使臣还以为这股子戾气是冲着他来的,使臣一个哆嗦想着他已然是跪了小半个时辰了终究是选择了低头:“陛下,可汗的意思以梁师都换契丹,如今天下方才安稳,陛下与可汗之间也有盟约,这小小一个个梁师都还用不着陛下出兵来解决。”
“这是我们可汗献给陛下的诚意。”
虽然是低了头,但这话中的意思却是叫在场所有人一愣。
这想法还挺有“创意”的,还诚意,说是白日做梦都不为过了,可偏偏瞧着使臣的模样可是真真切切的,他是认真的。
李世民抿唇没有理会使臣:“传令下去,往后这祥瑞给朕禁了,一天天的就知道造祥瑞,浪费钱财。”
“国家的钱,朝廷的钱,不用在百姓民生上一心只想着奉承朕,可笑至极!”
“这祥瑞顶个什么用?这天灾难道就停了吗?”
想着这些时日的降雨情况,李世民眼皮跳了跳,这大雪不够还要来旱灾吗?!
而且也不知道这个旱灾后头会不会接上蝗灾,李世民眉心微蹙,他心头一动忽然冒出了个想法。
只是……李世民揉揉眉心,怕是又要叫大家担心了,尤其是如今不在长安的阿姐,估摸等阿姐回来后他免不了要被阿姐说一顿的。
被无视了个彻底的使臣一愣,他缓了缓心情:“陛下,臣的提议……”
李世民闻言淡淡扫过使臣,他意味不明地盯了使臣半晌,这古怪的氛围叫使臣下意识住了嘴。
李世民理理衣袖慢条斯理开口:“朕倒是忘了你,来人,将他给朕绑了。”
使臣瞪大双眸不敢置信大声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陛下难道要同我们可汗撕破脸不成吗?”
李世民不耐烦地轻“嘁”一声,指节毫无规律地敲着桌面,一点一点像是点到了使臣心里头去,叫他浑身发凉:“契丹本就与你们突厥为异族,今日契丹既然来归附了朕想要求朕的庇佑,你们以什么理由来向朕索要契丹?”
说着李世民的眸子暗了暗,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武德年间的一桩往事,昔日西突厥的一位可汗落难来寻求李唐寻求李渊保护,可谁知当时的东/突/厥可汗向李渊索要,他怎么劝说都是没有用的,李渊权衡之下便将人给交了出去,李渊还不愿意担责,明面上还只是一场意外。
李世民深吸口气,他族来归附寻求庇佑转手就将人给卖了实在是无耻至极,李渊做得出来的事情可不代表他会去做。
当时他只是一个秦王没能将人给救下来,如今他成了天子又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这不单单是因为李世民骨子里头的侠义之气,也是出于政治的考量。
若是出尔反尔不能给人庇佑,于契丹而言他这个大唐天子还有什么可信度?于尚且摇摆不定的西域诸部而言他们又怎么可能放心地归附唐朝?
这颉利如今居然还得意洋洋提出所谓交换,反手卖了替他做牛做马多年的梁师都,实在是太过愚蠢了,估摸这要成为打散突厥内部人心的致命一击,这方面他倒是同李渊没什么两样,极度自利。
可一国最高的统治者要做的就是平衡好各方的利益,这样的做法实在是短视非常。
没有给使臣回嘴的时间,李世民在此刻显得格外咄咄逼人:“梁师都本就是中国之人,盗我土地,暴我百姓,这是我朝内部的家务事,你们突厥庇护着他朕还没有同你们计较太多,如今你们倒是敢提出这般痴心妄想的提议,可笑。”
“讨灭梁师都已然近在眼前,而且纵使不能讨灭梁师都,朕也绝对不会以降附之民交换。”
“归降我大唐便是我大唐的子民,朕身为天子理应庇佑他们而不是将他们推出去为自己谋利。”
“交换?做梦!”
使臣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李世民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直到这一刻使臣才不得不承认颉利与李世民之间差得实在是太多了。
李世民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妖言惑众,将人给丢出长安。”
“连同朕方才的意思一起。”
使臣的后背骤然湿透了,李世民这话一旦传出去这不就是叫本就摇摇欲坠的突厥民心更加脆弱了吗?!
李世民居高临下地瞥了眼使臣:“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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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东城,军营。
李秀宁看着舆图低声喃喃:“陛下真是挑了个内乱的好时机,这突厥的援兵实力实在是太弱了,也对,毕竟都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尽全力来保这个梁师都。”
“这突厥兵马被薛家兄弟打退已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如今朔方城内粮食短缺人心惶惶,这梁师都是撑不了几日了。”
李秀宁说着面上挂上了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梁师都一旦拿下,距离讨灭突厥的日子也不远了。”
说到此处李秀宁倒是莫名想起了前一日那梁师都在战场上的挑拨离间。
“听说长公主在李家起兵初期是被抛下了的,而你们那上皇又没什么本事,入主长安长公主可是立有大功的,可上皇呢?这样一个对长公主不仁不义的家,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心有天下,难道就不觉得委屈吗?何苦还要替他们卖命?”
梁师都冷着一张脸语气蛊惑。
李秀宁表情半分没变,她轻笑一声:“我当初在关内起兵响应上皇,除却我自己的本事那些投奔我的群盗几乎可都是冲着上皇唐国公这个名号来的。”
李秀宁毫不避讳直视梁师都:“我虽然自信自己的本事却也没有到自负的地步,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会被冲昏头脑,一个毫无政治根基的我就算本事再大又怎么可能短时间内收拢那么多人?八柱国后代,世家富贵,朝中积攒的势力,这才是我们李家最最初的起兵的依仗。”
“挑拨离间,太过低级了些。”
说着李秀宁眯了眯眸子,眉眼凛冽:“而且……抛下?”
“怎么,你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我怎么不知道这些?我也不需要你来替我说惨。”
李秀宁扬扬下颌,一拽缰绳,此刻的她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璀璨夺目意气风发,几乎是吸引了在场所有士卒的目光。
李秀宁哼笑一声,眸中满是肆意张扬的飒爽:“我就是主动留下来的。”
“因为我笃定我在关内就是能拉起一支队伍来接应上皇,我李秀宁也能做一柄直插长安心脏的利刃!”
梁师都被堵得说不上话来。
李渊怎么就这般好命,生出来这样一对儿女,瞧着李秀宁身后被鼓动了士气的士卒,他绝望地闭了闭眸子。
回忆到此处截然而止,营帐的门被猛然掀开,李秀宁一愣抬眸就对上了柴绍又无奈又气急的目光。
李秀宁心头一跳当即起身:“不应该啊,前线应当是不会有错的,这般着急莫不是后头出了事?”
柴绍咬牙:“近日来京师关内有些地方不是蝗灾蔓延吗?陛下为了以示决心,他、他生吃了蝗虫!”
李秀宁呼吸一滞,她快步走到柴绍身前一把握紧柴绍的胳膊:“他疯了不成吗?!”
“如今都是一国之主了,怎么还是这样肆意行事!底下的大臣呢,他们领着俸禄都哑巴了不成吗?!”
“朝廷养着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柴绍苦笑一声:“陛下的脾性你我都知晓……他真正决定要做的事情谁能劝得住?”
李秀宁简直是被气到心口疼,这个弟弟从小就有主见得很,往常她都是相当欣慰的,可如今这个主见可真的是太过了!
李秀宁双手颤着,她握了握自己的手腕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身子如何?没有出事吧?”
说到此处李秀宁不自觉喃喃:“蚂蚱爷、蝗神……虽然这些视蝗虫为神虫不能胡乱捕杀的言论虽然早就被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见,可民间百姓的信仰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
柴绍尾音微颤:“目前还不知晓,长安传来的信还要过几日才能到。”
“神虫……不能打,越打越多,不能吃,谁吃谁得病。”
“这是民间的俗语,蝗虫降临乃是上天震怒,天命……纵然陛下不信这些可是……”
李秀宁深吸口气鼻尖有些酸意:“那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信中可有说明?”
柴绍侧首轻声道:“他言‘百姓有过,在他一人,若是蝗神真有灵,如今被他生吞便吃他的心吧,莫要再害百姓了’。”
李秀宁苦笑一声:“果然,他还是这样喜欢将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以此为表率,天子都带头生吞了,那些祭拜蝗神不敢动手的百姓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扑灭蝗灾呢?”
说着李秀宁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反正……生吞了蝗虫的是他,跟老天叫板的也是他这个天子,就算要出事也全然在他一人。”
李秀宁眼眶微红:“更何况他说不定还觉得自己作为实在是对极了,老天又怎么会降罪于他?”
柴绍张了张口却不知晓该怎么安慰,李秀宁抹了抹眼角的湿意目光坚定:“所以我们更加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柴绍一愣。
“梁师都也好,收敛骸骨也罢,我们都得做到最好,他都如此了,我们又怎么可以扯他的后腿?”
李秀宁一顿话锋一转:“只是我回去还是要好好说他一顿的!”
“这个家伙,都多大的人怎么还是这么任性,实在是太叫人担心了。”
柴绍忽然笑了笑:“好,我向来就是站在娘子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