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看着前方灯火通明的显德殿偏殿, 他停下了脚步下意识朝左右扫了一圈。
只有几个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的内侍宫女,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杜怀信抬起左手拢了拢外袍,他将手凑到唇边轻轻喝了一口气。
白白的雾气消散在空气中, 杜怀信提着食盒的右手不由自主捻了捻红木上头精致的纹样。
这李渊和卢祖尚怎么挑了个这样的日子, 大半夜的还是冬日, 实在是叫人心生不爽。
他长叹一口气, 微微朝他身前的内侍点了点头,内侍笑了笑替他推开了殿门。
“长孙无忌泄露禁中语,杜怀信,你说他这罪该如何论处?”
杜怀信头也没抬, 听着李世民冷淡非常的语气他行完礼后脚步不停。
“还有你, 朕给你的那份手敕是叫你有要事来找朕的,为了个抗旨不从的卢祖尚, 呵,你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意。
杜怀信轻轻“嗯”了一声, 来到李世民身前放下食盒,掀开盖子拿出的便是一碗尚且残留着余温的药汁。
李世民一愣,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了下来。
杜怀信将药推到李世民手边:“右仆射泄露禁中语,自然是要削去官职好好惩处一番的, 臣又哪里有异议?”
“至于臣……这个尚书的位置是陛下给的, 陛下若是不愿便收回去好了。”
“这忙了一整日, 精神紧绷了一整日,可千万要多注意身子,臣是不想再瞧见那日陛下昏倒之事了。”
“臣每每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李世民眉心微蹙,他毫不犹豫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他猛地咳嗽几声:“怎么这般苦?”
杜怀信笑了笑:“良药苦口,臣这可没有皇后处常常备着的蜜饯。”
说着杜怀信摇了摇头, 声音轻了许多:“谁又能想到向来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天策上将居然嗜好甜呢?”
李世民放碗的动作一顿:“怎么,你也要学那魏徵来直谏了?”
“不过是嗜好甜罢了,朕身为皇帝还不能吗?”
杜怀信抬眸对上李世民不经意间带了些抱怨的目光,他紧绷着脸忽然再也忍不住轻笑出声:“陛下不继续吓唬臣了?”
李世民颇有些恼羞成怒,他重重将碗搁在桌面上。
杜怀信眼疾手快又从食盒当中抽出了两碟糕点。
“臣气到了陛下实在是臣的罪过,这两盘糕点就当作是臣的赔罪之礼了。”
“这可都是臣特意挑的,保准陛下会欢喜。”
李世民瞪了杜怀信一眼,伸手从盘中取过糕点咬了一口:“就晓得投机取巧一心只顺从我,当心百年后进了佞臣传,我可不会帮你。”
“不错,味道没有太过甜腻恰达好处,哪寻来的?”
杜怀信自得一笑:“臣自家的厨子做的,若是陛下喜欢等明日臣再遣人带些给陛下。”
李世民骄矜地点头,拿过手边的水杯茗了一口:“为了卢祖尚来求情便不必了,朕意已决。”
“若是你一意孤行,朕可不会心软的。”
杜怀信若有所思地拖长了语调:“自然,陛下当今正是想要扭转朝中百官重中央而轻地方的观点,而且陛下登基以后也一直以仁义示人,这卢祖尚不知天高地厚先是拜谢后又当面拒旨反复横跳,言语之间又透露出对岭南之地的嫌弃。”
“大唐初立,正值百废待兴之际,这卢祖尚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对陛下的调任挑三拣四,又是称病又是觉得岭南之地没有美酒,实在是叫人不齿。”
李世民吃完了一块糕点又伸手拿了一块,他闻言轻哼一声:“矫揉造作也不知道在自视清高个什么,高舅舅都没有半分怨言。”
“这交州是先前有官吏贪污,朕实在放心不下,又听说那卢祖尚为官向来清廉,朕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呢?回报朕的又是什么?”
“朕上位之后想着宽仁待人,却没想到这卢祖尚倒是得寸进尺了。”
“这一回朕定是要好好杀鸡儆猴一番,叫他们都知道知道朕的底线是什么。”
“一个大臣连天子的命令都再三推诿,若是不严惩,在百官心中朕岂非成了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样还如何治国?!”
“都已经裁撤过一批人了,没想到朝中居然还有着同武德朝一般浑浑噩噩度日的人。”
杜怀信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确实如此。”
李世民拧眉,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杜怀信:“你既然认同我的话那还进宫来做什么?”
杜怀信无辜抬眸:“可……臣一直还记着陛下言必依律法行事的话语啊。”
“这话可是陛下说的,天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觉得呢?”
李世民一噎,这话倒确实是他在百官面前说下的。
他清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舒展了眉头:“然后呢?你还想说什么?”
杜怀信微挑眉梢:“如今若是臣没猜错的话,这陛下对卢祖尚的惩处并没有将人送到法司按律定罪。”
“依照贞观律法,对捍制使,而无人臣之礼者,绞。”
“这卢祖尚在诏书已下的情况下再三拒绝,确实该死。”
“可这卢祖尚有错的地方,陛下却也同样未交付大理寺审理,于法是欠缺。”
“而卢祖尚虽然贪恋美酒不愿吃苦,可臣也问过了这病确实是真的,岭南之地向来凶险,于情亦可加以考量适当减罪。”
“此事臣要与陛下争的远非一个小小的卢祖尚,若只是为了他,臣大可明日再来劝诫陛下,而不是着急忙慌趁着夜半还要坚持入宫。”
“臣与陛下争的是律法,是陛下所示众臣的王道,是陛下一心推崇所求的长治久安。”
“帝王之权生杀予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臣却从来是清楚明白,陛下心中一直都是在克制着自己的。”
“六月四日后大赦东宫齐王一党,罗艺谋反罪也只在一人,上皇一事也不愿牵连过广,可若是冲动之下直接杀了卢祖尚,律法也好,情理也罢,都是重大的缺失,这与陛下这一年来所坚持的恰恰是截然相反的!”
“臣与陛下少年之交,陛下为人臣最清楚不过,陛下……臣不想叫陛下后悔。”
“所以臣斗胆冒死进谏,并非因臣私心实则是为陛下。”
“陛下如日高悬,臣仰之如天,臣又怎愿见到百年之后青史之上陛下受到非议?”
“陛下分明是值得一切最好的夸赞的。”
话落杜怀信起身摘下自己头上的发冠端端正正向李世民行了个大礼,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李世民。
李世民也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有点奇怪的发闷。
李世民下意识捻了捻指尖,上头还残留着零星几点的糕点残渣,他很清楚知道这个糕点的味道是甜的。
过了多久?
一息的功夫吗?
他想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瞬的柔软和空响,他摆摆手没有避开杜怀信黑亮的眼眸,他的面上带了些烦躁愤怒又带了些沉思纠结,声音出口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感慨:“你什么时候这般会说话了?”
杜怀信的唇角扬起抹弧度,语气恳切钦佩非常:“自然是有赖陛下教导啊,陛下乃君父,时刻以身作则,臣如何能不倾心仰慕?”
“陛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臣都牢牢记在心中,臣早便下定了决心要跟着陛下的步伐,这些话这些想法不都是在这么多年间陛下一点一点教给臣的吗?”
李世民扯扯嘴角,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吃了杜怀信带了的药的缘故,他居然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似有暖意流过,他轻笑道:“在秦王府的时候你就喜欢捧着我为我说好话,怎么如今我成了皇帝,你这个毛病还是没有半分改变。”
杜怀信勾唇:“臣的命都是陛下救的,臣自然是要讨陛下欢心的。”
李世民长叹一口气上前将人扶起,他拿过发冠递到杜怀信的手中:“好的不学尽学坏的,这解发冠进谏……我又不是上皇,如今也并非是当日胡马那事的处境。”
“罢了罢了,这桩事确实是我太急了。”
杜怀信一喜:“所以陛下是同意了臣的请求?”
李世民没好气地坐回原位:“将人发落到大理寺,依据律法依据情理,可也要叫百官看明白这个出头鸟的下场,这罚也不能太轻,流放吧。”
杜怀信眉梢眼角俱是喜色:“陛下大善!”
“那臣就先告退了,也不打搅陛下歇……”
李世民哼笑着又从碟子中拿过一块糕点漫不经心地打断了杜怀信的话:“这交州都督是被你给说没的,你可得赔朕一个。”
杜怀信一怔,迷茫地看向李世民,就见李世民不紧不慢地从身前桌上一角抽出本名册递到杜怀信跟前。
杜怀信下意识拿起,还没有翻开耳边就传来了李世民慵懒闲散的嗓音:“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你今晚就别回去了。”
杜怀信瞬间垮下了脸:“这……这不妥吧?臣可以带回去慢慢寻找的,陛下的身子要紧,这,难道陛下还要跟臣一道在这偏殿坐着吗?”
李世民吃完糕点掸了掸手,他将另外一碟糕点推到杜怀信手边而后从笔架上择了支毛笔又从旁抽出张纸来。
“用你的话说,夜宵。”
“朕向来大方非常,是断然不会吃独食的,喏,要便阅百官择人可千万不能饿着了。”
杜怀信咬牙翻开名册坐在李世民对面,拿起一块恨恨咬了口,这糕点分明就是他带来的!
“至于我嘛,你说的对,这一回确实是我太冲动了些。”
“今日我能因为盛怒而冲动杀了卢祖尚,又怎知他日我不会对着其他的案件亦或者是死囚而冲动杀之?”
“实在是不该。”
“第一步要有你们来劝诫我,既然不可避免那天子侍臣便要发挥作用了。”
“不过皇权至高天威难测,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同你一样与我有私交能站出来来劝我的,若是你不在长安又该如何呢?”
“单单靠人靠宰相并不全面。”
李世民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
杜怀信怔愣了片刻心头一跳,他下意识捏紧了文书的一角抬眸看向李世民的侧颜。
李世民眉眼冷静认真,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他的眼窝底下有着青色,脊背挺直手下动作不断,如松如竹,眉宇间是说不尽的专注沉静,灯火摇曳映出了他锋利非常的五官,再多的书卷气也难掩他身上凌冽的气质。
“第二步便是要补全有司程序。”
“为避免冤案,当今已然是有了三覆奏的制度,但还是存在漏洞。”
李世民沾了沾墨继续写着:“我这个皇帝下令即杀的案件有司并不会执行覆奏的程序。”
“虽令即杀,也是该三覆奏的。”
杜怀信微微张唇,有些不敢置信地听着李世民清浅的声音。
李世民手中的动作停了片刻,他闭了闭眸子:“但……还是不够。”
“时间太短了,三覆奏之间间隔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根本没有给人留下充足冷静思考的时间。”
李世民点了点头当即又书写起来:“死刑五覆奏,于京死刑五覆奏,行刑前一二日覆奏,行刑日再覆奏三次,整整三天,足够了。”
“至于其余各地诸州依然是三覆奏,但是必须空出足够的时间间隔,初日一覆奏,后日再覆奏。”
“守文定罪,子诺今日这番话倒是叫我想了许多,依律该罚可若是依情呢?”
“据法可死而情在可矜者,应当叫门下省复核时格外留意上奏于我。”
“明德慎罚,在无法判断之时应该从轻而判,于判案失误的官吏要严格依照律法监管。”
“虽然我早在登基后没多久就着人整理了律法减轻了刑罚,但是还是不够啊。”
杜怀信垂眸扫着手中的文书,看着百官的名字,他心乱如麻。
是,这确实是已经在封建王朝内尽可能的慎杀了,可这个规矩能束缚的也不过是一个李世民。
他愿意放下身段他愿意收拢权力他愿意克制自己……可也仅仅是他愿意而已。
下一个皇帝,又有谁能保证能做到如李世民一般呢?
李世民还下令了,皇帝的旨意若是被驳回必定是不能发出的,可是……这也不过是李世民这个皇帝的愿意而已。
下一个皇帝,若是他们执意如此,这个规矩又能束缚到谁呢?总会有办法钻漏洞的,帝王大权在握又怎么会寻不出办法呢?
但一旦开了口子,风气便也败坏了,便如潘多拉魔盒,风气只会越来越败坏的。
可封建王朝就是如此啊,听着李世民带了沙哑的声音,杜怀信捏着文书的手越发紧了,他的眼眶也不知为何红了些许。
人亡政消……这些李世民“病态”般的坚持也不过仅仅只能维持一个贞观而已,这般辛苦熬夜反思归拢错误,这般克制自己的欲望愿意划下红线,成果也不过是一代帝王而已,至多至多也不过几十年时间,这实在是叫他难受不已。
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又哪里没有意义呢?
杜怀信深吸口气忍住了眼角的湿意,他一字一句认真看着文书。
至少……所谓三王时代不再是一个传说,一个真的接近三王时代的贞观,不是幻想不是做梦,真真切切存在过这么一个时代,于后世之人后世之帝王而言这难道不是一种勉励吗?
贞观的精神能流传千年,这便是最大的意义了。
杜怀信笑了笑,翻过了一页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