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的冬天实在是太热闹了。
宫里宫外, 突厥梁师都苑君璋,朝廷地方,这些几乎可是说是处处都有热闹可看, 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长安城里头, 翻过年来的第一场宫宴就爆出来了杜怀信和李世民之间的“嫌隙”, 听说是杜怀信口不择言居功自傲惹恼了李世民。
李世民当众发火, 对着这个昔日里自己向来信任非常的天策府旧将说出了许多的重话,若不是房玄龄还有李道玄等人在一旁拦着,杜怀信身上的官职都要险些不保,但尽管如此, 李世民还是罚了杜怀信一年的俸禄, 顺便叫人在自己府中好好反省。
这杜怀信是谁?尽管他的名声不是很显,但若是论起与李世民的情谊, 此人确确实实是要排在前列的。
李世民对着这个昔日头号旧人都能如此不留情面,这下子是再也没有一个秦王府旧人敢仗着旧日情分肆意行事了, 朝中持续了段时日的文武之争也终于告一段落了。
宫宴散去后,刘德裕在回府路上时心惊胆战地回想着方才宫宴上的种种, 他的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但他却依然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冰冷非常, 就好似坠入了一个冰窟一般。
“哟, 这不是刘将军吗?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要去喝酒吗?”
尹阿鼠一边说着一边朝左右看了看,见街道上行人不多,他挂着奇异的笑容凑近刘德裕。
刘德裕只觉得自己此刻心绪异常混乱,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颤着嗓音故作镇定道:“你乃上皇尹德妃之父, 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
尹阿鼠挑眉:“不想与我扯上关系,那就不知道前段时日天天同我吃酒的人是谁了。”
刘德裕张了张嘴, 可还未等他反驳什么,尹阿鼠忽然讥讽一笑:“可千万别说什么因为我先前没有自爆身份而你不认得我的话。”
“前些年我可是同秦王府结下了梁子的,你身为秦王府旧人能认不得我?”
刘德裕面色难看非常,他深吸一口气:“让开,你说若是叫陛下知晓你私交大臣,也不知道你们尹府这个空壳子还能不能保住。”
尹阿鼠半点没有被吓到的样子,他摇摇脑袋拖长了语调:“我女儿同我说了那燕郡王李艺造反一事,只是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陛下早早就得了消息派兵镇压。”
刘德裕的心骤然一缩,他突然猛地推开尹阿鼠:“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尹阿鼠猝不及防之下被掀翻在地,他盯着刘德裕的背影咬牙:“分明就是不满的,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有什么意思!”
刘德裕脚步不停,尹阿鼠眯了眯眸子:“你可知晓那一位的意思?”
刘德裕呼吸一滞,见人停下了动作,尹阿鼠得意一笑,他掸掸衣袍上的尘土自地上爬起来,走近刘德裕语带蛊惑道:“我女儿是上皇的尹德妃,听说上皇知晓了你之后一直便心有感叹,为国效力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实在是可惜了。”
话落尹阿鼠长叹一声:“也是,便是我瞧着都觉得不公,也难怪上皇会有如此感叹了。”
刘德裕脑子嗡嗡作响,面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他听着自己耳边一下大过一下的心跳声,再度开口时嗓音沙哑不已只是顺着本能作答:“我们谈谈吧。”
尹阿鼠笑了笑轻声道:“好啊。”
太极宫,甘露殿。
“宫宴这么热闹,怎么族弟反倒是跑来我这个冷清非常的甘露殿喝闷酒了?”
李渊抬起眼皮随意瞧了表情难看不已的李孝常一眼。
他一边拿起酒杯遮掩着自己的打量一边在心中回想着裴寂前段日子告诉他的消息。
这个李孝常从前便是同他关系好,在他退位后也是不敢再有什么大动静,老老实实请求入朝,如果只是到这一步,那么李孝常在今日根本是不会来找他的。
而打破李孝常和李世民平和相处的导火索,正是李孝常的儿子还以为自己是在利州,自己的阿耶也还是那个在利州说一不二的都督,在长安城中在天子脚下劫盗百姓,手上沾染了数十条人命,李世民得知后大怒,不顾李孝常求情直接下令诛杀。
因为这件事,李孝常心中生了埋怨。
也是,对着自己的杀子仇人,他又怎么可以欢欢喜喜地参加宫宴,要知晓他那儿子可就是在几日前被杀的啊。
思及此李渊扯扯嘴角,果然李世民还是那个脾性,哪有这样做帝王的,实在是荒唐,便也不要怪他趁机钻空子了。
“因为你那儿子的事?”
李孝常喝酒的动作一顿,他垂眸努力压抑住自己眼底的不忿。
瞧着李孝常沉默的样子,李渊倒是毫不在意随口道:“二郎就是这么个直脾性,你也不要放在心中省得因为你那不成器的儿子而连累自己,不过若是换做我定然是不会做到那般地步的,也是可惜了。”
李孝常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莫名想起了从前听过的关于旁人奉承他的言语。
预言、天命、谶语……他也是李家人,为着李渊一家费心费力,可最后换来了什么?
果然,权力不在自己手上就要一辈子仰仗他人鼻息过活,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保不住,可真是……可笑至极!
“上皇言重了,如今我除了听命陛下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若有似无的试探,李渊轻“啧”一声,他勾唇举起酒杯:“也不一定啊,再如何说我也好歹当了九年的皇帝。”
李渊接话了,李孝常眉心微跳,下一瞬他笑着同李渊碰了碰杯:“是啊,上皇向来是仁善非常的,臣这个利州都督还是上皇给的。”
李渊勾唇:“吃酒吧。”
甘露殿偏殿,张婕妤狐疑地看着红光满面的尹德妃,她顿了片刻轻声问道:“怎么这几日姐姐这般高兴?”
“说起来……上皇这段日子还真是召姐姐召得勤啊,可是叫妹妹嫉妒。”
尹德妃忍不住唇角的弧度:“上皇赏赐了我好多钱财,阿耶那也少了催促,我能不高兴吗?”
当然是假的,尹德妃心中嗤笑。
光光凭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上皇身份想要扳倒李世民简直太可笑了,所以牢牢把握着刘德裕这条线的她和她阿耶也成了李渊想要成事的至关重要的存在。
一想到李渊曾经明里暗里表明自己会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一事,尹德妃就是怎么也压抑不住自己心底的兴奋。
若是李渊事成,那么他的嫡子可都是通通出局了,剩下的都是些庶子,她凭借着功劳要一个太子之位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尹德妃难得带了些脑子开始分析着这个同她睡了数年的枕边人的心思,李渊心思狠辣权利欲又极重,难保这个所谓的太子诺言就是个幌子,她皱了皱眉,不论如何还是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的,那个刘德裕她也不会全权叫李渊掌握的。
张婕妤心中的异常感越来越明显,尹德妃说得分明是有道理的,可就是不知为何,她的心却总是感到不安。
张婕妤抿了抿唇:“原来是这般。”
长安城内暗涌不断,长安城外远在豳州的李艺同样也是不安分的。
他冷眼盯着自己的副将语气不明:“这李世民的命令才刚刚下来,我早就封锁了豳州的交通要道,这赵慈皓是如何知晓我的真实目的的?”
副将冷汗涔涔,但是在这一刻他又格外冷静:“末将如何知晓?便如将军所说末将跟着将军起事难道还有退路不成吗?”
“将军怀疑末将……可那赵慈皓难道就会听末将的话了吗?”
“将军若是真的不放心,那城外的统军杨岌,将军便换个人领兵去捉拿吧。”
闻言李艺心中的怀疑削减了一二,但是他依旧是警惕非常,赵慈皓被他囚禁在城内,只怕那与他同谋的杨岌很快便会收到消息,这副将口头上倒是说得好听,可消息为何走漏一事一日没有查清楚,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想到此处李艺的呼吸重了几分,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谁料下一瞬他的另外一个亲信脚步匆忙浑身狼狈不已地冲了进来:“将军,不好了!”
“杨岌领兵攻城,我们的人知道了将军是想要成大事纷纷没了斗志,那杨岌又说朝廷大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的,降者不杀,不降者一律谋反处置,如今、如今就知剩下将军的百余亲信在拼死抵抗,将军我们快逃吧!”
李艺悚然一惊,他陡然起身脱口而出:“才两刻钟的时间,杨岌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快?!”
话落李艺也没有时间纠结了,他拿过手边的兜鍪,面色铁青:“走!”
副将瞪大了双眸,匆匆跟在李艺身后,见着李艺匆忙慌张的模样,一个大胆的念头钻入了他的脑海。
天赐良机,功过相抵,副将垂下了眸子,将军,莫要怪末将反水了。
突厥。
颉利可汗掀开帐子,死死盯着斗大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地面,他面无表情地顺着雪花,视线一路往下,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地面上一层厚得叫人心惊的积雪时,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义成公主披着件大氅慢慢悠悠地走到了颉利可汗的身侧,她沉默了一会后突兀一笑:“我早便与你说过拖不得,如今突厥倒是遇上百年不曾一见的大雪了,你满意了?”
颉利可汗深吸口气:“我不想与你吵,要不是你,我怎么可能同李唐的关系走到如今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义成公主讽刺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怪我做什么?若是你没有那样的心思,我就算再如何撺掇也是无用功的,分明是你太过惧怕李世民,现在想来不论是几年前的五陇坂之战,还是小半年前的渭水之盟,怕都是着了李世民的空城计。”
颉利可汗的表情越发难看了:“可别忘了,没有我,杨政道也是活不久的。”
义成公主牙关紧咬,她按捺住心底的火气:“是,如今突厥境内羊马皆死,人大饥,可汗有闲心关心我,不若多想想该如何安抚手底下那帮子部落吧!”
话落,义成公主径直走入帐内,独留一个颉利可汗被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他突然高声一喝:“赵德言,吩咐下去,各个部落今岁要交的粮草羊马还是同往年一样。”
一旁小帐子内的赵德言当即钻了出来,因着天冷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是!”
边境,马邑。
早先前是刘武周手下但是运气好被突厥留了一命作为抗唐前线的苑君璋瞧着这漫天大雪,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手下之人探听到的突厥的内部情况,他突然愣愣地看向了长安的方向。
亲信沉吟了片刻到底还是迟疑出声:“是因着突厥一事吗?”
苑君璋叹了口气:“眼见着突厥气数将尽……如何能想到几个月前颉利才率兵打到了渭水,实在是不可思议。”
亲信敛下眉眼:“所以是要归降唐朝吗?”
苑君璋沉默不语,背负在后头的手却是不由自主紧了紧。
亲信见苑君璋不说话,他想了想低声道:“我们同梁师都可不一样,梁师都为人蠢笨,且他完完全全是靠着突厥的支持走到现在的,当初突厥能到渭水也少不了梁师都的帮忙,纵然我们也是背靠突厥的,但是这些年来我们只是同唐朝偶有摩擦罢了,归降总是能保命的。”
苑君璋垂眸:“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