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 四月二十七,介休。
李世民目送着入城的李道宗与宇文士及二人,脑海中却不期然闪过了他在柏壁与宋金刚对峙时与李道宗的一番对话。
李道宗不过十七, 可看问题却格外深刻, 在众多将领请求出战的情况下, 李道宗是少数几个与他持相同看法的人。
李道宗与李道玄都是他的堂弟, 二人一个成熟稳重着眼大局,一个勇猛无比身先士卒,倒是一对很好的搭档。
这次派李唐宗室李道宗出面招降尉迟敬德,也是给足了尉迟敬德尊重。
不过李道宗毕竟年岁小, 或许经验不足, 李世民权衡之下还派出了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这人倒是李渊的多年好友,就冲着他兄长身死国灭, 而他却偏偏眼光毒辣选择了投奔李渊不提,还有本事逃脱宇文一家弑帝的骂名, 就不是个简单人物。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长孙嘉卉的一封家书。
那是半月前的一封家书,信中有提到宇文士及的妹妹, 如今李渊的宠妃宇文昭仪。
因着知晓李世民的志向和父子二人之间略显微妙的氛围,长孙嘉卉身为王妃无法同李世民一般上阵杀敌, 也无法同李秀宁一般与李渊亲近, 潜移默化插手朝政。
思来想去, 长孙嘉卉决定从后宫入手。
李渊称帝后一个月中有大半的时间流连后宫,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
更何况好歹也是同李渊相处了好一段时日的,长孙嘉卉自然十分清楚李渊此人最大的一个缺陷,刻薄寡恩的同时又格外信任被归于自己羽翼下的人, 不论是他的后宫还是前朝。
这般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心态, 正是最好的突破口。
首先同她亲近的是万贵妃。
长孙嘉卉拉拢她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不仅是因着当初起兵时她帮着众人躲藏的缘故,更是因为万贵妃的儿子李智云是被李建成抛弃而亡的。
当然对外的说法自然是李智云自己跑丢,但实际上呢?
万贵妃从来没有信过这个说法。
长孙嘉卉用了李世民私底下给他的人手,找到切实证据后一点一点隐晦地透露给万贵妃,让万贵妃误以为是自己找到了真相。
最终,万贵妃难免恨上了太子,如此之下就是她亲自找上了长孙嘉卉,这般的联盟反倒更加可靠。
其次,便是恩宠正浓的宇文昭仪。
先前长孙嘉卉就隐秘地找了好几个借口偶遇巧合,她长相大气明媚嘴巴也甜,本就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更何况她还私底下找万贵妃打听了宇文昭仪的喜好,投其所好效果更佳,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还算亲近的朋友。
李渊上头时也有意无意透露过想要封宇文昭仪为后的意思,这件事长孙嘉卉自万贵妃口中得知,敏锐地察觉到机会来了。
因着宇文化及弑帝,宇文家在李渊眼皮底下更是低调行事,又因着太子嫉妒秦王的事被李纲毫不留情地上奏,后宫也听说过,一时之间,宇文昭仪万分惶恐。
若是她被封为皇后,往后她的儿子又该如何自处?
树大招风,会不会被李渊忌惮,甚至是被太子记恨上?
长孙嘉卉那段时间日日陪着宇文昭仪,联合万贵妃同宇文昭仪一道吹着枕边风,才终于打消了李渊再立新后的想法。
可这桩事太子也不晓得是怎么知道了,宇文昭仪深思熟虑之下果断转投长孙嘉卉寻求庇护。
不仅是因为秦王如今声望渐高,更是因着长孙嘉卉的陪伴她下意识有了依赖。
秦王若是登基,想来她的儿子便是安全的。
如此,一个位高,一个得宠,有这二人在李渊身边时不时打探消息和吹枕边风,李渊对于李世民的芥蒂不仅消了许多,也令长孙嘉卉能从中窥探出一二朝局与李渊的态度。
这便够了。
而拉拢宇文昭仪的好处远不止于此,她与其兄长宇文士及自幼关系密切。
宇文昭仪的态度也难免影响了到了宇文士及,又有李世民出众的表现在后,宇文士及心中的天平也逐渐转移。
长孙嘉卉将这些事详细地写在了家书中,用的是李世民私底下的传信法子。
李世民知晓后,没有过多犹豫,一点一点地做任何事都要带上宇文士及,暗暗观察其本事。
宇文士及自然察觉到了,但他的态度还是有些模棱两可。
李世民便特地派了他招降尉迟敬德,不仅是因着他的本事,更是打算给他个立功的机会,以表明自己的诚意。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件事后宇文士及也该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不过半个时辰,这场招降很是顺利,唐军派出的人几乎没费什么嘴皮子的功夫就让尉迟敬德开城门。
随后得知消息藏匿的寻相,纠结之下选择相信尉迟敬德,跟着一块降唐了。
李世民得知后大喜,尤其是又得了尉迟敬德这般的一员猛将。
他也没有食言,当即给了尉迟敬德秦王府右一府统军的职位。
甚至还十分信任他,让他依旧带着自己的八千旧部,也一点都不排斥降卒,与诸营相参,恍若与唐军一体。
得知这个消息的屈突通十分担忧。
他因着资历的缘故,见过太多降将复叛的事情,更有着因为尉迟敬德的能力出众,而他已然老去的缘故,隐秘的不满和嫉妒让他下意识想要阻止李世民重用尉迟敬德。
李世民怎么会看不出来屈突通那点心思,但他没有听。
只是尽可能一碗水端平,不论是旧将还是降将李世民都尽量安抚着双方的情绪。
看在李世民的面子上,双方都暂且压制住了心底的不满,可两方之间却也埋下了矛盾冲突的种子,什么时候爆发也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但至少,此刻的唐军在介休投降后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据守太原的刘武周得知宋金刚的惨败后,心如死灰。
太快了,半个月不到便收复了大半唐廷土地,宋金刚的精锐也被打得七七八八。
无兵无粮,此刻的刘武周彻底成了孤家孤人一个。
所有的努力一夕之间化为泡影,而原先迎接他的薛深也瞬间翻脸不认人。
薛深可是占据当地多年的豪杰,在乱世中能活得长久,最主要的一项便是押对宝。
如今见唐廷再次势大,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当自己之前的话都没讲过。
当即联合众位豪杰声讨他,看架势是不介意直接拿他的人头做为献给秦王投诚的礼物。
绝望之下,刘武周居然诡异地想起了当年他联合众人杀害王仁恭的旧事。
何其相似!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他是顺应民心的代表,而如今的他则坐上了同当初王仁恭一样的位置。
这便是报应吗?
刘武周仓惶之下只带着数十亲信只留下个仆射留守晋阳,而自己则一路放弃并州出逃突厥。
他是靠着突厥起家的,东山再起不是没有机会的!
宋金刚本还想着再搏一搏,可军心已散,兼之又听闻了刘武周逃跑的消息,为了保全性命,无奈之下只好跟着刘武周的步伐一同北上突厥。
武德三年,四月二十九,晋阳投降。
被俘虏了数月的唐俭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走出牢狱,封存城内府库,静静等待着秦王大军入城。
至此,太原一地刘武周所占据的全部州县都重新归于唐廷治下。
困扰了李渊近一年的劲敌就这么被打断了脊梁,再难复起。
李渊大喜,宴请群臣赏赐绢帛,酒到三巡甚至开了御府,任百官自由出入抢夺财物。
这场对峙数月,追击不过十余天便一举灭敌的传奇战役一时之间传遍整个朝廷,不仅如此便是河东百姓也同样口口相传。
士庶欢庆,欢呼声连绵不绝。
而憋了多日想要为李世民做些什么的将领士卒终于知道该如何了。
“哎哎哎,做什么,我这边公务还没看完呢,晋阳被刘武周占据了这么久,谁知道有没有些心思不正的。”
李世民被杜怀信拉着起身,还不忘从桌上捞起一本折子,语气带了些疑惑。
“公务什么时候都能看,又不急于一时,二郎先前刚到晋阳便连着睡了两日,这一觉起来又是想着公务,二郎都不嫌累吗?”
杜怀信给身侧的李道玄使了个眼色,李道玄心领神会同样上前把折子自李世民手中抽走:“堂兄,先前说好的要带我游猎的呢?”
“这都几日过去了,堂兄莫不是忘了。”
李世民脚步一顿,细细回忆一番,好像他是这么说过,只可惜最近几日太忙了,应该是忘了。
“怎么可能,我早就算好了时间准备好了马匹,不可能忘的。”
当然不可能承认。
李世民几乎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
李道玄狐疑都凑近打量李世民镇定自若的神情,倒叫自己产生了怀疑,莫不是真的误会了堂兄?
杜怀信欲言又止,这都什么跟什么,现在的事情是游不游猎的问题吗?是要带李世民出门啊。
李道玄果然靠不住,杜怀信磨了磨牙,转而又向稳重的李道宗使眼色。
李道宗哭笑不得,把李道玄从李世民身边拉开:“好了,别让堂兄为难。”
话落,他看向李世民轻笑道:“堂兄先前不是担忧降卒不能适应唐军的训练吗?”
“堂兄要去看看吗?先前那批降卒不仅适应得很快,而且与唐军相处也不错。”
杜怀信背在后头的右手暗暗给李道宗比了个夸赞的样式。
还是李道宗靠谱,差不多的年纪怎么性格差这么多,杜怀信心中嘀咕几句,随即接上道:“是啊,不仅如此,军中还有人想要挑战尉迟将军,二郎想去看看吗?”
早就被勾动了兴致的李世民此刻愈发觉得事情有趣,当即点头就跟着三人往军营方向走去。
军营,远远望去数千士卒排列成阵,李世民下意识便觉得有些不对。
但是看着身侧三人掩饰不住的笑意,他好似有些明白过来。
莫不是他不知道的什么惊喜不成?
李世民摇摇头,快步上前,但唇角却是抑制不住的弧度。
将将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听得一阵悠扬雄浑的歌声回荡全场。
李世民呼吸一滞,认真侧耳倾听。
“受律辞元首。”
李世民的眼前仿若闪过他当初在长春宫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模样。
“相将讨叛臣。”
唱到此处,有些零散的笑声夹杂其中。
李世民忍不住轻笑,他想到当初他坚定上表请求李渊出兵的那一刻。
那时的心情是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
有对李渊手敕放弃土地的不满,有对宋金刚掳掠我朝百姓的愤怒,有对唐军节节败退的恨铁不成钢,更有对自己能剿灭贼子的自信。
“咸歌破阵乐。”
唱到此处,歌声愈发昂扬向上,让人听之便不由自主热血沸腾。
李世民上前几步,细细环顾每一位士卒的面孔,急切地想要知道最后一句是什么。
“共赏太平人。”
许多人到最后甚至是在扯着嗓子嘶吼,或许没有什么美感,可其中包含的真挚朴素的感情却是最最动人的。
太平人,是啊,这是他听过最让他开心的赞赏了。
阵阵歌声如层层海浪,经久不息。
杜怀信看看左右,他凑近了李世民,在众位士卒的声音中扯着嗓子道:“这是以旧曲填入新词创造来的,二郎可喜欢?”
李世民垂眸:“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秦王破阵乐。”
杜怀信一面说着,一面跟着士卒哼歌。
“何人所作的词?”
李道玄憋不住了,得意洋洋道:“没有谁做的词一说。”
“是每一个士卒讨论出来的,每个人都做了词。”
“这是所有受过堂兄恩惠的人献给堂兄的军歌。”
所有人吗?
李世民突然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下一瞬,就见李世民朗声笑道:“我会让这首歌一直传唱下去的。”
“直至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
“人人皆是太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