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久违地梦到了现代生活。
除却刚穿越的那几个月, 他会梦到现代的父母因他的死而悲恸,后来也不知晓是因着忙于打仗还是渐渐习惯于古代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父母了。
他看着面目已然模糊不清的母亲, 巨大的伤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将他裹挟。
他下意识快步往前走了几步, 想要抱一抱她, 却扑了个空。
“怀信,你现在过得很好,妈妈在现代也就放心了。”
温润纯净,如涓涓细流如清风拂面, 几乎是一瞬便令杜怀信泪流满面。
“是啊, 别担心我们了,我和你妈妈会好好生活的。”
包容低沉, 如晚秋日光如冬日暖阳,杜怀信左右看看, 就见同样面容模糊的父亲站在母亲身侧。
他突然好愧疚。
他其实也没有想父母多久,因为光是在战场上挣扎活着, 时时刻刻向李世民展现他的价值,便已然耗尽了他全部心力。
对不起, 杜怀信喃喃, 泪水住不住地落下。
“快醒来吧, 别想我们了,忘了我们吧。”
“你现在是杜怀信,不再是我们的儿子了,愿你能在新的世界里好好过完一生。”
“若是你还愿意, 来世还做我们的孩子,好吗?”
母亲的身影在杜怀信面前逐渐消失, 他的心中骤然升起了莫大的惶恐,但他却一动不动。
虽然落着泪,却还是让自己带着笑容,他在心中默念,再见了。
下一瞬,杜怀信只觉脸颊上又冰又凉,好似还有什么滑腻的东西飞速掠过,这难受的触感让他眼睫微颤,而后便挣扎着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往左侧一看,就见一条细长的蛇往一旁的密林钻去。
还沉浸在梦中的伤感无法走出,杜怀信并没有感到恐惧,反倒摸摸面颊,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
怔愣了片刻,他的目光骤然被不远处微亮的冷光吸引。
杜怀信心神一紧,将脑袋贴近地面,就感受到了熟悉的震动,是马蹄声。
数量不算多,应该是宋金刚派出的斥候。
杜怀信一边在心中下着结论,一边赶忙推醒了还在沉睡的李世民。
“阿娘。”
李世民呢喃着,明明上一刻他还在与阿娘讲着这几年发生的事,下一瞬便见着杜怀信严肃的神情。
他立马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便与杜怀信上了马,这才问道:“可是被敌军发现了?”
杜怀信点头,一面望着不远处的队伍,一面道:“是,都怪我好端端居然睡着了,差点就把二郎置于险境。”
“同你没关系,”李世民摇摇头,估算着两方的距离道:“来不及了,你先走,我来殿后。”
“你的射术不如我,别勉强。”
话落,听着杜怀信打马飞奔而去的声响,李世民再无后顾之忧。
他从容一笑,眼眸微眯,挽弓搭箭,对准领头的敌军毫不犹豫放箭。
就见前方模糊的人影左右晃了晃,而后敌军便陷入了骚乱,吵吵嚷嚷的声音都传到了他耳朵里。
一人一马一弓,就这么傲然地挡在敌军面前。
敌军见着死了人,一时之间竟然不敢上前。
李世民没有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连发三箭压制地敌军进退两难。
而后眼睁睁当着他们的面飞奔而去,居然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
“可恶!”
一个斥候嘴里咒骂着,脚步却实诚地被跟定住了一般。
本以为能捉个唐军领赏,却没想到自己这边反倒死了人,这么回去决计逃不过一顿骂的。
李世民追上杜怀信,见他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由打趣道:“刺激吗?”
杜怀信忍俊不禁:“可真是太刺激了,差点就要跟着元帅孤身闯敌营了。”
说着杜怀信夸张般地摇头,长吁短叹:“可千万不能有下次了,不然没死在战场上倒是被二郎吓死,连抚恤金都捞不着,这可太亏了。”
“好啊,我就知道你满脑子只有钱财,”李世民轻笑,却还是故意绷着脸看似痛心疾首道:“这么多年的情谊终究比不过财帛动人心。”
“哦?”杜怀信眼见李世民兴致盎然,不由也起了兴趣,顺着他的话道:“那二郎想如何罚末将?”
李世民轻哼,斜睨杜怀信一眼,半晌才慢悠悠道:“那等待会回去后,寡人就从私库中取十匹绢帛给你。”
“让你好好生点羞愧心,你看这个惩罚如何?”
杜怀信笑得咳嗽几声,这才唉声叹气:“二郎此举真是诛心,怀信甘愿受罚。”
“便宜你了。”
李世民勾唇,夜色下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杜怀信明显听见了他的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笑意。
武德二年,十二月中旬,柏壁。
“二郎,宋金刚那有消息传来了,”杜怀信看着手中的密信,将信上的暗号一一对应解读,随即兴奋道:“宋金刚派遣尉迟敬德与寻相二人,秘密率领精锐支援蒲坂王行本。”
李世民当即放下手中的公务,起身踱步到舆图前,目光落在柏壁和安邑中间的一条小道。
这还是前几日他才探查过添上去的,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果然不出我所料,蒲坂早就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宋金刚头一次吃败仗哪里肯甘心?”
“更不用说先前一战让宋金刚夏县一役的成果半数化为乌有,他想要急着南下,蒲坂便是最好的跳板。”
“怀信,召集将领前来商议,这次我要亲率步骑三千,于安邑伏击尉迟敬德。”
话落,李世民顿了顿,他看向杜怀信的目光充满志在必得:“此战,只许赢不许输。”
“这战过后,攻防转换,我要占据战场主动权,我要宋金刚被打得再也不敢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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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李世民吩咐完了大概事宜,杜怀信找了个借口退下,出了元帅营帐与几位将领谋臣对视一眼,而后默契地都朝着他的住所而去。
等到众人都到齐后,杜怀信环顾四周开口:“算算日子,再有几日便要到二郎的生辰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军营过生辰,亲眷妻儿均不在身侧,身边只有我们这帮人。”
秦叔宝想着不知好歹的宋金刚,一时气愤非常:“宋金刚真是不知好歹,还有尉迟敬德,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了,还不消停。”
“这大冷天的不说,偏偏还选了这段日子出兵,元帅这个生辰恐怕要在外头度过了,晦气。”
有了秦叔宝这一起头,其余将领纷纷七嘴八舌抱怨了起来。
房玄龄听着没有表态,只是等到众人发泄完心中不满这才道:“我们在这着急,只怕二郎自己都忘了生辰这回事。”
“瞧他刚刚的兴奋劲,二郎此刻估摸着满脑子只剩下了怎么打赢这场伏击。”
杜如晦低低“啧”了声,看着尤有不满的众人,笑着出声:“是啊,我与玄龄是没法同二郎一道了,你们可还有机会。”
杜怀信迅速反应过来,接过杜如晦的话:“杜公说得对,这次宋金刚不是派了尉迟敬德吗?”
“二郎私底下不知与我夸过他多少次。”
见着秦叔宝故作不屑地冷哼,杜怀信没好气道:“好了好了,知道他是你的手下败将,你放心,目前二郎心中你才是顶顶重要的。”
而后杜怀信在心中默默吐槽,争什么争,估摸在二郎眼里,他们这帮人全是他的“翅膀”,自然是要一视同仁的关怀,哪里分得出高下。
而后又忍不住得意,他可是在这帮人里陪伴二郎最久的存在,想也知道二郎心中他肯定是独一档的。
秦叔宝摆摆手:“尉迟敬德本事确实好,但我也自信不输他。”
“是,叔宝长枪名震四方,”杜怀信笑着作揖,这才继续道:“不如我们这次就将尉迟敬德给活捉了,就当是献给二郎的贺礼,大家觉得如何?”
殷开山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见着一些年轻的将领纷纷两眼放光,颇有些无奈:“你们这帮子后辈还真是有趣,居然想着拿人做礼。”
“是我老喽,不过想来元帅肯定会喜欢。”
“不过,若是你们捉不到尉迟敬德又该如何?”
程咬金碰碰秦叔宝的肩膀,颇为自得道:“尚书怎么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有叔宝在还怕捉不到尉迟敬德?”
“而且张士贵先前不是被元帅派去打那占据虞州的何小董了?”
“安邑是虞州州治,要不是他一个月前拿下安邑,如今还没有这场伏击呢,听说张士贵做长寿面的手艺一绝,若是没捉到人,到时就由我们亲自跟着学!”
“不论如何,都要让元帅舒舒服服过完这个生辰。”
杜怀信听罢不由鼓掌,随即高声叫好:“好咧,这个主意不错。”
“若是捉不到尉迟敬德,倒时我们便比比谁的手艺好,让二郎裁定,输的人就帮着伺候对方的马一个月,如何?”
秦叔宝哈哈大笑,随即将矛头指向那些不能跟着同往的谋臣:“我们这些只会打仗的粗人就能做这些了,你们呢?你们的贺礼可别忘了献上啊。”
沉默了许久的长孙无忌见话题拐到他们身上,终于找到机会出声炫耀:“我前些日子好不容易买下一块质地细腻温润的玉料,我专门找了人来学着雕刻。”
“刻了一只凤,颜色好看鲜艳,二郎一定会喜欢。”
房玄龄好笑地看着长孙无忌,他此刻所流露出来的少年气居然不知不觉感染了他,令他出口的语气也带了些畅快。
“投其所好,自然还是王羲之的真迹。”
“不仅如此,这段时日打了胜仗收集的财物与战俘中本事好的人,我都一一整理成册,就等着献给二郎了。”
杜如晦有些诧异地瞥了眼房玄龄,随即夸张似的摇头长叹:“好啊玄龄,你居然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
“这下子我手中这坛十年陈酿只怕是送不出手了,也不知道小主公会不会怪罪下来。”
杜怀信哑然失笑:“可别,再不济还有我们的手艺给杜公垫着呢。”
“就是希望二郎吃过面后可不要罚我们才好。”
这般调侃一时之间惹得众人纷纷笑出声来。
整整一个下午,众人憋着一股子劲,讨论得热火朝天,但都默契地没有同外人说起此事,尤其是李世民。
李世民在忙着点兵,一时居然也顾不上他们,没有发现自己手底下的人突然集体失踪了一个下午。
他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一般,但念着即将到来的伏击,随即便将莫名的思绪抛之脑后。
只一遍遍地自脑内演练着,绝不放过丝毫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