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终究是捡回了一条命。

  因为比使者先一步传入太原的,是刘武周杀王仁恭自立的消息。

  此事一出,只怕杨广就算再没有脑子,也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口下狱李渊。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太原上下人心惶惶。

  刘文静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高君雅生死不明,王威胆小怯懦,只需再添上一把火,这早已恐惧到顶点的民心,怕是再也压不下去了。

  正是天赐良机,刘文静没有犹豫,迅速找了李渊,在李渊的默许下,诈作敕书,征发太原附近四地符合年龄者做兵,年底集聚涿郡,攻打辽东。

  压在人民头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断了。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王簿的诗再度于百姓中传唱,与其窝窝囊囊的死,不如轰轰烈烈干一把大事,说不定还能捞着一个名垂青史的位置呢。

  高君雅与杨广下令安抚的旨意,几乎是同一时间抵达太原。

  李渊将高君雅接回留守府时,险些没能认出他来。

  衣衫褴褛不提,整个人也瘦到脱相,到处是伤,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高君雅见着李渊简直像是见到了亲人,什么心怀不轨,什么故意磋磨,通通抛之脑后,只一个劲地握住李渊的手,颤颤巍巍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刘武周竖子谋逆,请公招募兵马,必要让那小人知晓厉害!”

  好啊,正中他下怀,李渊扶起高君雅,忍耐住喜意,深思道:“陛下的旨意也下来了,好好宽慰了我一番,依旧让我率领各部。”

  “所以留守才更要派兵镇压刘武周!”

  高君雅手下动作越发用力,李渊不着痕迹地将人推开,揉揉被握疼的手臂,故作高深莫测:“莫急。”

  “招募兵卒可行,但还须得再等一段时日出兵。”

  “如今刘武周兵峰正盛,倒不如任他攻取汾阳宫。”

  “如此,我军宽闲,以逸待劳,也好稳定军心。”

  高君雅听得李渊这般描述,虽然依旧心有余悸,却还是老实了下来。

  只是,另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不过短短十余日功夫,瓦岗翟让退位让贤,李密上位,自称魏公,祭天登位。

  这下可不得了了,与李密有姻亲关系的刘文静,当即被惶惑不安的众官吏下狱,群情激奋下,李渊根本拦不住,只好闭着眼睛默许。

  只希望等风头过了,或者有更紧迫的事,才能想办法将刘文静放出。

  李渊虽与刘文静交情一般,但怜惜其才能,别的不说,起兵后他还要依着刘文静的嘴上功夫,来稳住后方的突厥。

  所以,在李世民请求探望刘文静时,李渊点头答应了,也算是宽慰遭受牢狱之灾的刘文静。

  李世民拿着满满一食盒的好酒好菜,跨入牢狱时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哆嗦。

  常年不见天日的牢狱,处处弥漫着血腥味,阴冷湿气渗透骨髓,只怕身子骨弱些的人,不出三日就要病倒。

  还是得花钱行些方便,本就是无妄之灾,不好再添病事。

  刘文静半阖双眸,斜靠墙壁,大喇喇盘着腿坐着,不显半分焦躁,倒是满满的闲适自若。

  有脚步声靠近,随即是锁链“哗啦”落下的声音,诱人的香味四散,刘文静睁开双眼,毫不意外见到了李世民。

  李世民一撩衣袍,学着刘文静的样子,毫无顾忌地盘腿坐下,对肮脏腥臭的牢房没有半点不适应,反倒自在极了,还有兴致左右看看。

  “吃吧。”

  一一摆好饭菜,李世民亲自替刘文静斟了杯酒,大大方方朝前递去,等着对面人的反应。

  “二郎不怕被我连累吗?”

  刘文静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酒杯,反而往后仰去,问了个他理应在意的问题。

  “肇仁说笑了,你知我图谋,我知你志向,何来连累一说?”

  李世民再度高举酒杯,朝前微倾身子,虽是笑着的,却莫名带了几分咄咄逼人:“肇仁可敢接我的酒?”

  “接又如何,不接又如何?”刘文静没被吓住,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此酒,乃是我向肇仁请教天下时局的谢礼。”

  “如此,可还接吗?”

  刘文静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平添了几丝豪气,仿佛现在他们不是处于死寂的牢房。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刘文静收住笑意,爽快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敛下眸中一闪而逝的暗芒。

  他日若李渊登上帝位,只怕迟早会与李世民分道扬镳。

  李渊在不触及底线时,对于亲近之人,向来是宽厚率性的。

  但,当坐到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后,李渊真的能容忍他人染指吗?

  恐怕不见得。

  刘文静晃着脑袋,随意夹了一筷自己喜欢的菜,细细咀嚼。

  这无关李世民是否是嫡长子。

  他有预感,眼前这个少年,将来必会成长到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地步。

  而不幸的是,除却爱/宴饮爱骏马爱热闹人世外,这一对父子在某些方面,几乎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刘文静自负自己看人的眼光。

  李渊老成持重,善于玩弄权术,不肯轻易惹一身腥臊。

  李世民热情真挚,不屑心机手段,事事担在自己肩头。

  李渊刻薄恩寡眼高于顶,迷信贵族身份。

  李世民三教九流来者不拒,践行以身作则。

  刘文静“啧”了声,他倒是有些好奇起这对父子未来的争斗了。

  也不知晓让父子二人关系产生裂痕的会是何事呢?

  算了,无非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那一套,他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

  反正他坚信,胜者必会是李世民,只要选对了人,则未来一片坦荡。

  吃饱喝足,刘文静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故意用轻佻的语气揶揄李世民:“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向我讨教的?”

  “天下大乱,非汤、武、高、光不能定也,你以为如何呢?”

  这些人并非治世之能臣,可都是一代有为帝王呐。

  也不知晓李世民是否会痛快地承认。

  思绪至此,只听得李世民轻笑一声,睨了刘文静一眼,自顾自一杯酒下肚,这才慢慢道:“你又怎知没有这样的人?”

  他果然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皇位去的,什么太子之位,估计都没被人放在眼里过。

  刘文静一乐,随即沉吟片刻,指节轻叩地面:“李密欲谋洛阳,皇帝远居江都。”

  “关中空虚,我为晋阳县令多年,深知此地豪强,平日里多有往来。”

  “我若振臂一呼,十万军队如探囊取物。”

  “介时,两厢士兵合集,何愁大业不成?”

  刘文静此言正是在暗暗表示,自己乃一方地头蛇,身后与晋阳大批豪强利益纠葛颇深,要李世民告知李渊,好生掂量掂量他的分量。

  李世民自然听懂了其中的未竟之言。

  但他只是与刘文静三击掌,朗声笑道:“肇仁之言,甚合我意。”

  语气慵懒,尾音上扬,颈间发丝顺着动作轻轻摇晃。

  李世民盯着二人相碰的手,下颌微扬,嘴角含笑,竟比初晨的第一抹曦光还要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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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刘武周叛乱,招兵的事终于被摆在了明面上。

  李渊不再小心翼翼,派遣窦琮与长孙顺德二人代表自己出面,杜怀信则属于李世民部下,与其日日奔走忙碌于前线,同样作为募兵的一员。

  募兵,练兵,杜怀信从不假借他手。

  在现代,作为一个空降高管富二代,杜怀信狠狠在这上面栽过跟头。

  底层员工做实事的人,最喜欢的是亲自跑业务的上司,而不是靠着出身混日子的老总。

  同样的错误,杜怀信不会犯第二次。

  杜怀信的历史知识说多不多,说少亦不少,但他清楚明白,初唐年间爆发的一场政变——玄武门之变。

  李渊是不方便出面也好,还是懒得出面也罢,至少这一批从零开始的军队,是真正心向李世民而非李渊的。

  “是你?”

  一道略显讶异的声音打断了杜怀信的思索,杜怀信不觉寻声望去。

  瞧着人高马大,英武非常,是个武将的好苗子。

  只是,杜怀信蹙眉,上下打量来人,他对其一点印象都无。

  刘弘基全无尬尴之色,心中顿生欣喜。

  他早已从朋友那打听过,这段日子太原留守正隐秘招揽门客。

  他想博一条未来的出路,于是毅然前来自荐,谁能想到居然遇见了熟人。

  这可不就好办了,刘弘基喜滋滋地凑上前:“那日的投壶比试,还记得吗?”

  “我那日受了恩惠,领了些小钱,不想今日能在这里遇到你们。”

  “原来你们是留守的人。”

  原来是那一日,难怪杜怀信对他毫无印象。

  眼见刘弘基左看右看,一副不知在找什么的模样,杜怀信疑惑道:“你找谁呢?”

  “哎哟,就是那日那个,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

  杜怀信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不会是指李世民吧?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回来了都没发现。”

  “警惕心太差,得再多练练。”

  杜怀信的肩膀一沉,耳边传来李世民的调笑声。

  听到动静,刘弘基眼珠子一转,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哎,是你呀,散财童子!”

  空气凝滞了几息。

  李世民缓缓转头,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自动忽略了“散财”二字,只一字一顿道:“童子?”

  杜怀信:……

  怎么感觉周围凉飕飕的。

  刘弘基:……

  怎么听起来咬牙切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