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终究晚来一步,杨广收到消息的时候,突厥大军已近在咫尺。

  慌乱之下,杨广带着先锋精锐,指挥车架迅速驶入距离最近的雁门郡。同时不忘殷切嘱咐齐王,让他率领后军进驻雁门后方的崞县,以备非常。

  还未等杨广睡个安稳觉,次日,突厥军队进犯雁门,以瓮中捉鳖之态将其团团包围。

  一时间,隋军上下无不惊骇。

  被收拾出来充当议事堂的屋内,杨广整个人惶惑不安,对着突厥的突然行动既害怕又愤怒。

  他梗着脖子,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些尖细:“始毕可汗为何这么做?他怎敢这么做!”

  “不入我朝,朕已然没有计较。”

  “可他居然还妄想趁人之危,堂堂可汗竟做小人行径,夷狄果然都是人面兽心的东西!”

  杨广一扫下头沉默不语的众官,顿时火冒三丈,只觉此刻看谁都是不满。

  昨日狼狈地跟只落水狗似的,这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枪头一转,他自然而然骂起众人:“个个都自诩英才,连突厥袭击的动静都探查不到,朕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若非义成公主机警,朕只怕要直直撞上突厥军队,来个自投罗网,被天下人耻笑!”

  杨广正骂得起劲,一个校尉战战兢兢地请求入内。

  气氛陷入凝滞,杨广面色瞬间惨白一片。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消息?无非是哪处又被攻陷了。

  因愤怒而积聚的心气,就如轻薄的云,风一吹便散了。

  杨广仿佛一只被人掐住喉咙的公鸡一般,手足无措地看向左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哪里有半点帝王的样子?

  最上首的左卫大将军宇文述暗中摇头,瞥过身侧的纳言苏威,见他皱着眉,率先出声提醒:“陛下,先宣人进来吧。”

  像是突然被点醒,杨广戚戚然地前倾身子,下意识朝宇文述的方向靠了靠:“对,对,听宇文大将军的,快把人引进来。”

  校尉战战兢兢地下跪行礼,整个人缩成一团:“禀告陛下,始毕可汗下令攻打雁门各城,直到方才,已有三十九座城池被攻下。”

  “只余雁门与崞县还在坚守。”

  “雁门如今,正,正由始毕可汗亲率大军攻打。”

  校尉眼一闭心一横,一口气将军情尽数禀报。

  屋内的吸气声此起彼伏,杨广猛然朝后一仰,险些在众人面前栽倒过去。

  大家纷纷避开视线,不去关注陛下的狼狈,省得陛下日后记恨。

  杨广胡乱地看着四周,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然带了颤抖:“宇文大将军,雁门如今还可坚守多久?”

  宇文述心一沉,万万没想到情况居然这么糟糕。突厥本是有备而来,又取得如此战果,想必更加不会轻易退兵。

  他略一思索,平静开口:“臣已问过郡守,雁门上下军民共十五万,粮草仅够支撑二十日左右。”

  “如今突厥大肆攻城,须及时拆除民房以做守城之需。”

  “雁门若破,百姓也无路可走,青壮年跟随军队一起守城,老幼妇孺则可于后勤帮忙。”

  “如今城内人心惶惶,陛下应登城门,宣诏令,激励众民以镇军心。”

  杨广被宇文述冷静的话语感染,心神渐渐平复。

  听到最后时,还未表露不满,就听下头的苏威出言反驳:“陛下千金之躯,岂可亲冒箭矢,若有不测,你当如何?”

  “苏公此言差矣,”宇文述捻须摇头,“如今雁门上下无不惶惶,陛下乃真龙天子,兼之禁军护卫左右,自然不会轻易有事。”

  “突厥本也不善攻城,陛下亲临,则军民士气安定,自能解了眼前困局。”

  “如不然,人人无力抗敌,陛下又如何安坐城内?”

  杨广盯着宇文述,想了半晌,权衡了一番利弊,终是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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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门,城楼上。

  陛下亲至勉励,果然如良医妙药,隋军一时群情激奋,哪怕是顶着突厥凶猛的攻势,也逐渐不落下风。

  杨广面上平静,但一颗心早已坠落深窟。

  当年平陈,他仅是坐镇军中,听下头先锋韩擒虎和贺若弼的话,动动嘴下发军令,自然而然就胜了,又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要不是他心中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他早已不顾天子威仪跑了!

  始毕可汗从先前就觉得不对,明明即将溃散的队伍,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又生了意志,拼着两败俱伤都要多带走一个突厥兵。

  被鬼神附体了不成?

  不,不对,始毕可汗遥遥朝城楼方向望去。

  那站着一人,虽看不清面容,但周身保护的人极多,若他没有猜错,那人应是大隋天子。

  他居然还敢出来?

  始毕可汗阴恻恻一笑,吩咐手下人几句,随即将刀一挥,高声大呼:“杀敌最多者,赏羊马百头!儿郎们,随我杀!”

  一时间欢呼声传遍整个军队,始毕可汗身侧几名弓箭手齐齐冲出,对着杨广的方向就是放箭。

  城楼上的杨广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几支箭冲他而来,或坠于身前,或停于脚边,或擦过禁军盔甲,发出尖利的声音。

  禁军大乱,纷纷靠近杨广,举起刀剑抵挡保护。

  杨广再也顾不得许多,竭力保持着体面,凭着本能脱口而出大段激励军心的话语,脚下却步履匆匆,飞快冲下城楼,几个转身,消失不见。

  忙于打仗的众人只听到杨广的声音,并没有看到杨广狼狈的一面。

  没想到,陛下纵然遇险,也不忘鼓舞他们,交战的隋朝一方顿时军心大涨,更是勇猛抗敌。

  此时外人心里“镇定自若”的杨广,却早已失了心神,刚入了住所的大门,迎面走来年仅九岁的赵王——一个他喜爱非常的儿子。

  此时的赵王听说陛下亲临战场,一时激动非常。

  他素来纯孝,只想着早早出门迎接陛下,求了身边的侍从,路上遇上了三两官员,见过礼后,一转眼就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陛下。

  赵王欣喜,刚想开口问安,谁知他一下落进一个沉重的拥抱。

  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赵王耳边嗡嗡做响,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何事,左面衣襟已然湿透。

  怎么了?

  九岁的赵王费力地想着,等听到杨广绵绵不绝的哭声时,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抱着他的是陛下,正在哭的也是陛下。

  杨广何曾在人前如此失态过?

  一旁的官员吓得纷纷垂眸,禁军面面相觑,通通低下脑袋不敢再看。

  杨广的眼中心中只有一个赵王,刚刚经历生死,他害怕,只想抱着熟悉的人好好哭一场。

  在场之人皆畏惧杨广的暴戾,赵王又年纪太小,居然没有一人上前阻止。

  任凭杨广荒唐得哭了足足一刻钟,哭得不仅嗓子哑了,连眼睛都肿了。

  杨广却浑不在意,哭到后来失了力气,更是拉着赵王的手就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余下众人,见杨广走了,从头到尾没朝他们瞥来一个眼神,纷纷足下生风,飞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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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杨广缓过心神,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他召集了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入议事堂,继续商议雁门之围的相关事宜。

  听着杨广沙哑的嗓音,无人敢去触霉头询问。

  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不敢透露消息,但他们也是有着自己的来源渠道,陛下被突厥吓哭,这件事早已成为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宇文述顶着杨广迁怒的目光,如坐针毡,几个念头流转心间,率先开口:“前头已有消息传来,始毕可汗围困雁门,久攻不下,目前已停战原地驻扎。”

  “当务之急,是陛下的安危,应当挑选几千骑兵精锐突围而出,护送陛下前往安全之地。”

  杨广舒缓神色,点点头。

  一道反对的意见适时响起,杨广定睛一看,又是苏威。

  “不可。如今雁门守军已然度过最初的混乱,未来数日皆有余力,轻骑本就是突厥所长,陛下万乘之主,岂可轻动?”

  想到今日种种,杨广迟疑,这说得也有道理。

  民部尚书樊子盖见杨广动摇,当即顺着苏威的意思,补充道:“陛下于危机中保全,又怎能再度陷自身于狼狈之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坚守城池,便可锉其锐气。”

  “据守一城,便可下令征召各地兵马来援,陛下亲自抚慰士卒,下令不再征伐辽东。”

  “英勇守城护卫者,重重有赏,爵位布帛之下,必能人人争先,何愁突厥不退兵?”

  “陛下,请听臣一言,”内使侍郎萧瑀目不斜视,连余光都没透给身边的同僚,径直对杨广道:“此次突厥偷袭的消息是义成公主传来的。”

  “陛下何不派遣使者,向义成公主求助。义成公主乃我大隋公主,与大隋荣辱一体。”

  “若无陛下,公主又该如何自处?遑论此事若不成功也无害处。”

  “此外,将士们担心的不过是除了突厥又征辽东,臣恳请陛下下诏,以示决心,如此,想必将士们必能尽心竭力。”

  萧瑀是皇后的弟弟,许是外戚的缘故,他提出的角度倒是众人没想到的。

  杨广一想便觉得对极了,此次他能幸运逃脱,不正是义成公主之功吗?

  眼见留守的意见占据上风,剩下的人见局势已定,在虞世基的带领下纷纷进言赞同。

  杨广内心的天平已然倾斜,不过犹豫片刻,便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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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业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边塞马邑。

  趁着始毕可汗突袭杨广的功夫,中原大军被牵制于雁门,突厥其余各部见此良机,皆是蠢蠢欲动,意图侵犯边塞。

  事急从权,所幸杨广在一月前就给了李渊检校太原道安抚大使的头衔,于是在他收到马邑太守王仁恭的求援信时,便连夜行军赶至。

  若是放任事态发展,难保陛下不会事后追责。

  李渊坐在营帐内,一边抚着腰间佩刀,一边思索,如今隋军兵少,突厥势大,不好正面御敌,得想法子智取。

  “若能挑选一支精锐部队装做突厥人诱敌,另设奇兵埋伏左右,等敌寇惊疑不定时猛然杀出,必能大获全胜。”

  王仁恭一琢磨,心中一松:“此法可行,不过如今马邑兵少,还得仰仗大使的人手。”

  确定了大体框架,李渊转而与王仁恭商议起细节,不多时,帐外忽得传来一声嘹亮的通报。

  李渊蹙眉,但见王仁恭嘴角上翘,应声后道:“来人是刘武周,此子勇猛迅捷,善于骑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大使若想遣兵埋伏,不妨带上他。”

  王仁恭作风低调,甚少有大方夸人的时候,听他这么一说,李渊倒是起了些兴趣。

  但见一人撩开帐门,大步走近,此人身材高大,脊背笔直,英姿勃发,一双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个猛将。

  李渊满意点头,颔首示意:“刘武周,我乃检校太原道安抚大使,你可愿随我上阵杀敌,御敌突厥?”

  刘武周一喜,行礼道:“末将领命,愿为大使手中刀剑,杀敌致果!”

  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刘武周没有丝毫犹豫。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往上爬,任何人都能成为他的垫脚石,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伯乐——王仁恭。

  刘武周将腰弯得越发低,无人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辣。

  “好好好!”正当李渊大喜时,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李渊再次被打断说话,内心烦躁,语气也差了许多:“还不滚进来。”

  谁料进来的居然是自己的亲信,李渊眼一瞪,亲信缩缩脖子,将一封书信递给李渊。

  封面上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阿耶亲启”

  李渊眼皮一跳,快速拆开书信。

  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自信的口吻。

  “陛下被困雁门,召集天下兵马来援,儿为男子,虽未及弱冠,亦有建功立业之心。”

  “儿自信,此行必能讨一个官身归来。”

  “虽说擅作主张是为不孝,可阿耶自龙门之事后,日日见着儿就是一张臭脸,让阿耶多思多虑,亦是儿的不孝。”

  李渊读到这差点气笑了,下意识捻起了胡子,这是在暗讽谁呢?

  这个逆子!

  “所以儿决定带着杜郎君一道,响应招募,待儿归来,希望阿耶念着功名的份上,莫要与儿生气了。

  “气多了,阿耶特意蓄的虬髯就要被自己拔光了。”

  “勿念,不孝子世民留。”

  还知道自己是个不孝子!

  李渊手下用力,下巴处一疼,胸膛起伏不定,一看就知是被气狠了。

  二郎君真是好本事,每每都能把阿郎气得跳脚还没半点法子。

  亲信摸摸鼻尖,暗暗腹诽。

  王仁恭担忧地看着李渊,出声询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大使家中出了事?”

  “还不是我家那个二郎!”

  李渊一激动脱口而出,电光石火间,有什么念头划过脑海。

  李渊顿了顿:“说什么男儿在世就当报效朝廷,如今陛下有难,自是当仁不让,就带着个侍从,一个人跑去应募了。”

  王仁恭一笑:“家里的儿子晓得上进,这不是件好事吗?”

  李渊连连称是,二郎的举动虽让他生气,可若这事传到陛下耳中,想必陛下的不满猜忌也该歇歇了。

  刘武周在下头听着两位上官的对话,直拧眉头。

  这个大使家的二郎,就如今的世道,还什么报效朝廷,这是几岁的小娃娃说出的话,也忒单纯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