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最终还是把容袖所请转达给了皇后。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召内务府的人来问话。其实这事儿还真没法下个定论, 太后疯疯癫癫的, 说什么话也不值当信,德寿宫里穿的暖, 吃的饱, 也没冻着饿着谁,要说怠慢了, 张总管也有的辩解。但要什么东西都慢一拍,先紧着其他宫的要求, 再来应付太后这儿, 也是有的,张福生去找内务府, 说的也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事有轻重缓急, 内务府也看人下碟,要不怎么后宫里的女人都在想方设法地争宠呢?黛玉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不过既然容袖开了口,她什么都不说的话, 实在令人寒心。

  皇后也有些为难。她其实知道, 皇帝对太后的恶感远低于对上皇。容袖敢向太子妃求助,就敢向皇帝告状。或者哪天皇上心血来潮自己去趟德寿宫, 看到、听到什么, 说起来, 就是她这个当皇后的罪过。但张总管又确实没犯什么大错, 更何况……她心底也知道内务府是为了什么怠慢德寿宫, 倘若她反把张总管处置了,以后要培养亲信,可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若不是怕再过几年要重复现在太后的命运,她简直要因此恼一恼黛玉让她遇到这么头疼的选择了。

  不过既然话都说开了,她也不好真的什么都不做,便把张总管叫来,敲打了一番。张总管果然大叫冤枉,称绝不敢怠慢太后,皇后便皱眉问:“你的意思,是太子妃构陷于你不成?”

  张总管连道不敢,跪伏在地上,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可真是当着人的面上眼药了。黛玉站着,莫名地想要笑。

  书良当年服侍太子殿下,体贴周到,忠心耿耿,她的家世、模样,也足够伺候太子殿下了,但是殿下大婚前,还是把她许了人。这中间本来就有许多可以嚼舌头根的弯弯绕绕,如今再有了皇后这一句,她和张总管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然而结了梁子又如何了呢?她安安静静地站着,面无惧色。

  皇后看着她,倒是有些意外。怪道人说夫妻相夫妻相,她这些时日来,倒不像她姑姑林贵妃那般胆怯含蓄了,一举一动,更像是带着刘遇的影子似的。

  倒的确如此,当年林妃再受宠,也到底占了个妾字,如今林黛玉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只要太子地位稳固,她就有底气。不主动惹是生非也罢了,要她忍气吞声、任人拿捏,却是看不起她背后的那位殿下了。

  刘遇动不得,林黛玉就动不得了。他们本为一体,自然会越来越像。

  “张总管,皇上以孝治天下,历来德寿宫就比养心殿、比本宫这坤宁宫还要受重视,从不敢短太后娘娘一分一毫,皇上如今公务繁忙,本宫管着选秀的事,一时应接不暇,你就怠慢了德寿宫,是想反了天吗?”皇后轻飘飘地道,“本宫也不想听你辩解什么,你本就该做到让人挑不出半点刺来,现在让太后不舒服了,就是你的不是。”

  张总管忙连声应是,磕头谢罪:“奴才该死,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责罚有什么意思呢?”皇后叹道,“就好像你记得住似的。”

  这话可就诛心了,张总管也没想到自己讨皇后高兴,最后讨得这么一句话来,心里更是怨恨,可是又不敢显露,只好磕头求饶。

  “太子妃,依你之见,张总管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黛玉叹了口气:“媳妇不敢妄言。”

  “你直说便是。”

  “按照宫规,当罚俸三月。”

  就这样?皇后先是吃了一惊,恍然一想,倒是笑了。之前宫里总有传言,说是书良喜欢刘遇,可惜服侍了一场,最后也没被看上,所以嫁人的时候哭了一路,颇是不愿。她也是被这种说法影响了,竟也觉得黛玉该看张总管不顺眼了。但是细一想,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呢?别说书良最后也没能爬上刘遇的床,便是她跟了刘遇,做个侍妾或者庶妃,黛玉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妃也不至于就把她当对手看了。张总管对德寿宫毕竟只是怠慢,也没有什么实打实的举动,罚俸几月,敲打敲打也就是了,真赶尽杀绝了,别说黛玉的名声不好,内务府总管官虽小,涉及得却广,一时半会儿的要找人取代张总管,也不容易。

  张总管本以为自己要被这祖孙婆媳三代的暗涌给卷进去,谁料太子妃轻飘飘的罚俸三月就说了出口,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待听得皇后问:“太子妃说要罚你薪俸,张总管,你可服气?”忙叩头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多些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法外开恩。”

  皇后笑道:“先前太子说,本宫这几日忙着选秀的事儿,东宫又不必进人,你在这儿耽误事儿,本宫就想着,这是嫌坤宁宫束缚着,心疼你了。想不到才稍稍松一松,德寿宫里就出了事儿,还得你跑来这一趟。”

  黛玉忙称不敢。

  “行啦,你们孝顺,本宫是知道的。孰湖这孩子,虽外表看来玩世不恭,实际上是最疼人的,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皇上与本宫看在眼里,也是欢喜得紧。如今确实也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趁着东宫没人,你好好调养身体,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要紧事。”

  黛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不止是皇家,在任何一个人家,新媳妇上门,总要被念叨这几句的。就是婆家不提,娘家也会吩咐着。只是宋氏一向开明,韵婉和林征成亲后,也是先在晋阳征战,无心养育子女,这几年才想着生儿育女,更别说还有馥环这一茬了。他们林家向来子嗣不丰,林海年过半百也才有一子一女,儿子还早早夭折了,黛玉自己也是打娘胎里出来就在吃药,这些年虽然好好调养了一番,不再离不得药,但要说为刘遇开枝散叶,她还真没有想到那么远。想想馥环在云家受的那些事儿,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勉强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

  “倒也不是说笑。你年轻,脸皮薄,听了耳朵红,但是你是太子妃,有些话便是我不说,也会有人说的,到时候直接说给皇上、说给太子听,还不如我来同你说。”皇后笑道,“眼看着礼亲王、三皇子也要娶妻纳妾的了,他们也会给皇上添皇孙。但是谁都知道,同是皇孙,太子生的和他们生的,到底有不同。皇上和文武百官都等着东宫的动静呢。我是不争气,当年进了忠平王府,十年也没给皇上生个一男半女的,但你不同了。孰湖如今是太子,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本来也有人提议着东宫多进几个人,他自己不要,这是喜欢你,给你体面呢。”

  其实类似的话,黛玉也不是没听过,宫里的娘娘们说来说去的也就是那几个话题,打趣她和刘遇的倒是不少,也有人拿刘遇不愿纳侧妃的事儿说,这是给她腾位子,想等着嫡子出世再做打算。她一向也只是听听,并不搭话。

  子嗣的事,刘遇从没开口提过,她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想的,横竖她不是馥环那样的性子,因为爱慕云渡,容不得别人来分享丈夫。她想着同刘遇互助互利,刘遇若想坐稳太子的位子,除了朝堂上的事不落下外,确实需要为皇上添几个皇孙,免去后顾之忧,将来他登基为帝,亦需要为这个王朝培养下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总归是越早越好的。若是她身子不行,倒并不会拦着东宫添人。

  皇后见她蹙眉沉思,眸中水光涟涟,当真我见犹怜,倒是理解了太子对她爱护有加的心意了,叹了口气道:“本宫自己没有儿女,说这种话,叫人听着好像笑话似的了。只是正因为我没有亲生的儿女,才更要劝你。如今太子和当年的皇上还不同。当年义忠和忠定王在,皇上被打压得厉害,韬光养晦了数十年,膝下无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本宫还被太上皇、太后说过几回呢,多亏你姑姑替陛下生下太子,皇上才松了口气——如今太子可不比当年的情形,你要放在心上。这不只是为了太子,也是为了你自己。”

  黛玉喃喃道:“多些娘娘提点。”

  虽说如此,到了东宫,她还是一阵恍惚。怎么就到了这阶段了?这世上不是每个婆婆都像宋氏那般通情达理,可她本以为,皇后非刘遇的生母,又不爱管事,不会这么直接地开口才是。只是不管皇后是不是因为她替容袖告状的事儿生气了,她今儿个说的话也句句戳心,叫人不好受就是了。

  刘遇回来时,正巧见她坐在桌前,举着一只绣到一半的香囊若有所思,针快掉地上了也不察觉,笑着问了一声:“在想什么心思呢?”

  黛玉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怎么殿下回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刘遇耸肩笑道:“我踩我自己媳妇的门,要人通传干什么。”又问,“我听说你今天为了太后娘娘的事儿去了一次坤宁宫,怎么了,和母后不开心了?”

  “没有。”黛玉倒没有再告一次状的打算,只是道,“殿下这次不纳侧妃,那宫里服侍的人里头有没有看上眼的。你从坤宁宫皇后娘娘那里要了成姬回来,却是要送给三皇子的,知道给弟弟送人,自己倒是留意一下。”

  “你住在画里比较好。”刘遇歪着头看她,哑然失笑,“住在天上,仙雾缭绕的,每天弹弹琴,喝喝茶,作作诗,别想这些凡人间的事儿。旁人娶得起仙女,供不起,我难道还供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