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茴香见她犹豫, 主动道:“要不, 我去和她说,今天我们歇业, 你没来药堂, 叫她去跟门房说, 从那儿进?兴许她就知难而退了,就算还想要见你, 也让林太太知道了。”

  迎春心里想道:“原先凤姐提过,这个刘姥姥, 虽然穷得来打秋风,人倒是不坏, 也是知恩善报的,第二年就把田里的瓜果拾掇拾掇,给家里送了不少来,老太太吃了也喜欢。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求人呢?当年她一大把年纪了, 在园子里故意扮丑装傻, 逗人发笑, 也是不易。我是没有凤姐那么阔绰了, 但若是她家又过不下去了, 我现在衣食无忧,攒的那点私房接济她点也无妨。”便道:“其实也不必,我和她也算认识了,见一见也没事。要是当年林妹妹也怕出事、怕麻烦, 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小茴香笑了笑,便转身出去,没多久便带了刘姥姥进来。迎春见她还是旧日的模样、打扮,一时也感慨万千,想道:“当年老太太和她拉家常,说她们年纪差不多大,如今老太太都没了,她还是这样康健,自己进城里来,我们富贵人家,在这点上是比不上庄稼汉了。”便迎上去,叫她“姥姥”,又盘算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余裕的银子,可以接济她。

  谁料刘姥姥见了她,却是老泪纵横,当场跪下,握着她的手哀求道:“二姑娘!我还当我老了听错了,原来真是二姑娘!二姑娘发发善心,求求你,救救你侄女儿吧!”

  迎春只当她说的是她自己的外孙女青儿,便问:“青儿怎么了?”

  “不是青儿,是您亲生的侄女儿巧姐儿!”刘姥姥声泪俱下,把那王仁、贾环如何趁着贾琏不在,坑拐了巧姐去发卖的事儿说了,又道,“我一个庄稼上的人,就是知道巧姐在哪儿,也没法去救她。求到你们家珠大奶奶那儿,她说她一个寡妇失业的,又要养儿子,身上是一文多余的钱也没了,叫我找别人去,我又能找谁去?昨儿在街上听到人议论,说二姑娘你被林家接走了,我也不敢去敲他们家的门,只好来药堂这儿碰碰运气。”

  李纨身上没有多余的钱?这话连迎春也不能信的,当年老太太怜惜她年轻守寡,给她的月钱是和太太们一个例的,又额外有许多赏赐,她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带着姐妹们住在园子里,开个诗社、惜春画个画儿,也都是领着大家去找凤姐要钱,被凤姐明着暗着说过许多次,她也只拿平儿说事。她确实不容易,以后贾兰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多,除了凤姐偶尔刺刺她,别人也不会说她什么。只是现在整个荣国府都分崩离析了,内里没有收入不谈,外头还欠了债,李纨是节妇,抄家时并没有人去查过她那儿,关系到侄女儿的生死,她还见死不救,是有些冷情了。迎春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心里知道该帮,可是她那点私房能帮得上什么忙?又要怎么去帮?

  刘姥姥见她茫然的样子,也猜到了她的难处。这位迎姑娘当年就是个木讷说不上话的,老太太当年给她介绍家里的孙子孙女们,差点就漏掉了她。后来嫁了人,也是过得十分不如意,现在又寄人篱下的,她就是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当下抹着泪道:“迎姑娘心善,要是您为难,给我指条路,我去求人,您看这样行吗?”

  现在贾家还有谁能求呢?荣国府当年好面子,也算接济了不少穷亲戚了,到最后凤姐这样赫赫扬扬的二奶奶,唯一的女儿竟然要靠这么个村老妪奔走援救,怕是她更想不到,发卖她女儿的会是她娘家的兄长。

  迎春下定了决心,对刘姥姥道:“姥姥难道不知道树倒猢狲散?自抄了家起,我们家往日的朋友,亲戚,就都不在了。我这就给琏哥写信,让他赶紧回来。他一直在外面的,有些人脉,这是他亲女儿,他肯定得管。”

  刘姥姥急道:“琏二爷在哪儿呢?”

  “他送老太太的灵柩回金陵。”

  “那肯定来不及了啊!”刘姥姥拍着大腿道,“我昨儿找到巧姐儿,就听那牙子说要把她卖到小花枝巷去,这姑娘要是去了那种地方,还能活么!”

  小花枝巷?那不是当年贾琏租了房子给尤二姐住的地方吗?当年凤姐说那儿就是个烟花巷,全是不正经生意的,后来他们才知道,那谣言就是凤姐传出去的。难道现在已经不是谣言了?迎春问道:“我听说小花枝巷里住着人家,并不是那名声里说的……”

  刘姥姥道:“以前确实是住着人家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说的,都说那儿是烟花之地,多的是人去那儿寻衅滋事、寻花问柳,久了,正常人也住不下去了,都搬走了,那里现在就是那种地方,官府都不让正经人家的人往那儿去了。”

  这算不算有因有果?当年贾琏和凤姐两个人,一个在那儿养二房,一个传播谣言,把好好的小花枝巷弄成了现在那地界,结果他们的女儿现在竟要被发卖去那儿了。

  迎春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我身上还有些钱,那牙子开多少?我们去给林太太磕头,求她借一点儿,我慢慢还她。”

  “也不只是钱的事儿,要单是钱,砸锅卖铁的,我也能凑出点儿来,只是牙子和小花枝巷的是长久买卖,和我们这些小平头百姓,又没什么交集,巧姐儿模样又俏,早被人看上了,牙子说,他可不敢得罪小花枝巷里的人。还是得找个有点关系门路的去和老鸨儿抢人,平姑娘已经在当首饰凑钱了。”

  迎春还在踌躇,小茴香在一边听了全程,此刻插嘴道:“这事儿事不宜迟,迎姑娘还是赶紧带着这位姥姥去求林太太吧,也别不好意思,你侄女儿的性命呢!还是要给你哥哥写信,最起码卖他女儿的人,他得回来处置了吧?但他回来了,也来不及救人了,小姑娘一旦被卖到了那种地方,什么都别想了,她又是金枝玉叶的出身,万一想不开了,也是可能的。到时候什么都晚了,现在除了林太太,走别的门路也不一定来得及。”

  她们正说着,忽然听得一声清脆的笑声:“要走什么门路?什么来不及了?”抬头看去,却是馥环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刘姥姥不觉叹道:“乖乖,你们这些姑娘,别都是神仙托生的吧?”

  馥环道:“我来看看栀丫头醒没醒,昨天的事儿来和她说道说道的,怎么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事儿要去求太太?太太刚刚出去了,要是事情急,你们跟我说。”

  小茴香见迎春不大好意思说,忙拉了一把刘姥姥,使了个眼色。刘姥姥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明白眼前这位姑娘虽衣着打扮不像凤姐那样富贵华丽,却也是个能自己为了救人来求迎春,只是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拜会,连声道“冒犯和打扰”。馥环见她年逾花甲,又会说话,看着也不像是来打秋风的,心里喜欢,便道:“老人家先不要急,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把从前自己家贫苦,去荣国府找凤姐打秋风,凤姐如何接济她,后来去牢里探望,凤姐又是怎么把女儿托付给自己的事儿略提了提,又道:“前几天板儿说在街上看到牙子卖人,像是巧姑娘,我还骂他,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就是出了事,也忙不到巧姑娘头上。他说自己绝不会看走眼,我到底没放心,去看了一眼,可真是吓得魂都没了!我去西廊下找芸爷,他去打听了,才知道竟是巧姑娘的亲舅舅和叔叔不学好,为了钱动歪脑筋,说给巧姑娘说亲,让她到藩国去做王妃,哄得大太太高兴,把她抢了去卖了的。眼下那牙子已经帮他们和小花枝巷的老鸨儿说好了,要是再不搭救,就真的没用了!”

  馥环情不自禁地问了声:“怎么又是你们家大太太?”

  是啊,迎春也忍不住想问,怎么又是大太太呢?她从前也是信命的人,觉得嫁给孙绍祖是自己命不好,可是如今换了种活法,她又经不住想问,她也并非全然无用、只能任人养着的人,为何林妹妹家都容得下自己,老爷太太反而容不下了?真是她的命不好么?

  “哪个牙子?”馥环沉吟了一声,“别是东辰巷那儿的?”

  刘姥姥讶异道:“乖乖哎,您别真是神仙吧?怎么这都能知道?就是东辰巷那儿的牙子。”

  馥环喃喃自语道:“那她舅舅、叔叔是真不打算给她留活路啊。”事不宜迟,当下命人备车,要带刘姥姥去东辰巷赎人,又问迎春:“你敢回去和你们大太太吵架吗?”

  迎春瑟缩地后退了几步。馥环知道她的性子,叹了口气,也不勉强她,对茜雪道:“刚刚这个姥姥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去漱楠苑找你家姑娘,问问她有没有空,去她舅舅家,问问她大舅妈是怎么回事。”迎春劝道:“我给我哥哥写信,劝他回来处置就是了,何必烦玉儿出马?你们家如今办喜事,忙得不可开交的,她现在肯定还在忙。”

  馥环笑道:“你哥哥回来,难道肯指责你家大太太?”

  “他敢不敢的,也别掉了林妹妹的身价。”迎春咬咬牙,道,“我也给二老爷写封信,告诉他这事就是了。”

  馥环倒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心里想道:“到底经了这么多事,她也变得稍有些不同了。”便笑着点头道:“好。”又听见管事的来报,车已备好,便命丫头扶刘姥姥上车。

  刘姥姥忙道:“哪里用得着人扶呢,我自己腿脚还灵便。”又说,“我孙子板儿还在外面,因他也不是小孩儿了,我看这医馆里头也没别的人,就刚刚这个姑娘在,怕冲撞了她,没敢让他进来。”

  小茴香笑道:“姥姥计较这些做什么,医馆开张迎客,我就是在前头张罗的人,哪会管男的女的?他也跟姥姥一块儿去东辰巷么?还是我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在这儿歇着等您?”

  刘姥姥道:“他也放心不下,还是跟我一道去吧。”又对馥环道,“好神仙,您的大恩大德,我替凤奶奶谢过您了!今儿个恐怕要劳您破费,等平姑娘筹到钱了,立刻就来还给您!”迎春亦道:“我也攒了点钱,回头送过来。”

  馥环正在安排和她一起出发的管事,闻言便道:“不着急这个,琏二爷回来了,肯定也是要把钱从那些人手里要回来的,那牙子也是要处分的,否则,他这么多年也白混了,我还真不担心没人还这笔钱。”原本依她的意思,是直接告那牙子强抢民女,把王仁等一并告上,但既然迎春说要让贾政、贾琏回来处置,她也不勉强,把人救回来就是了。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忙跟馥环上了车,管事的也给板儿牵了匹马来,给他骑着,一行人直接奔去了东辰巷。那牙子起初还嘴硬,不肯承认巧姐儿在这儿,板儿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冲,巧姐儿听见外头声音,忙喊救命,林家的侍卫们人高马大的,牙子和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板儿闯了进去,只见巧姐儿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被关在柴房里,已经憔悴得不行了,赶紧把她拉了出来。

  林福便冷笑着问:“这不是贾氏巧姐?”

  牙子赔笑道:“我这儿人这么多,哪里能知道她的名字呢?”又道,“这丫头已经被人订走了,定金都收了。”

  刘姥姥忙下车去,拉着巧姐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口里不住地念叨着“受苦了受苦了”。巧姐这几天受尽了委屈

  ,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一块砖头就藏在枕头底下,想着实在不行就自尽,也算干干净净地走了。如今见着刘姥姥,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

  馥环坐在车上,掀起半张车帘来问那牙子:“我现在好好地问你买人,你就说你卖不卖。”

  牙子也算见过不少人的人精了,只远远一眼,也晓得这人惹不起,只是小花枝巷的秦妈妈他也惹不起,一时之间也有些犹豫。

  “看来你是不想和我好好说话了。”馥环笑了一声,对林福道,“拐卖功勋之后、贵妃侄女,逼良为娼,是何罪?我不知道该告去哪个衙门,福伯替我拿个主意。”

  林福回道:“还是京兆府。”

  牙子忙叫唤道:“这可不是我拐卖的,她亲舅舅卖给我的,我给了银子的!”他也不过是见这丫头十足的美人胚子,能卖个好价钱,觉得有生意上门,不干白不干罢了,也就中间经个手,大头不还是这丫头的舅舅叔叔的?哪里知道能摊上这种事!什么功勋之后、贵妃侄女?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拐啊!

  林福又冷笑了一声。牙子反应过来,忙拉着他的手哀求道:“好爷爷,刚刚是我不识抬举,求求您高抬贵手,收了神通吧。”

  馥环把巧姐儿接上,又有些犹豫:“这时候可不能把她送回去,那边大太太还在,她父亲回来前,她要是回去了,不是又羊入虎口?”

  巧姐自己也害怕得紧,就认一个刘姥姥,求刘姥姥别撇下她,也不敢回去。正说话间,贾芸、小红带着平儿找来了,见到巧姐儿,又抱头痛哭了一场,平儿忙拉着巧姐来谢馥环,馥环道:“只有刘姥姥当得这声谢了。”

  平儿抹泪道:“奶奶这辈子,该做的不该做的事儿,都做了个遍,到头来,竟也只有你们肯帮她一把了。”巧姐儿也乖巧,来给刘姥姥、贾芸、馥环都行了礼,又特特回头来谢平儿。

  刘姥姥道:“还说这些干什么呀,只是这位林姑娘说得是,现在还不能回荣国府呢。”

  平儿有些尴尬地道:“哪里还是国公府呢。只是也没别的去处。”

  贾芸也有些犹豫,刘姥姥道:“若是你们不嫌弃,不如跟我到庄上去,我们那儿虽穷,多余的瓦舍还有一间,也能遮风挡雨了,在乡下,她舅舅、叔叔也找不来,等她爹回来了,再接她回去才好。”

  巧姐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又欢喜能和板儿、青儿玩,忙一口应下,平儿也松了口气,回去应付邢夫人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