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见到宝玉, 自然是又惊又喜,忙命人去薛蝌喊出来陪他喝茶说话, 又怨道:“也不知道蟠儿又去哪儿疯了,真怕他在外头吃点子酒, 又闹出什么事儿来, 亏得是你们家大爷还常同他玩, 我还放心些。”

  宝玉接口道:“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买卖人, 也是体面的,哪就那么容易闹出事来。”心里不免想道,便是闹出事来, 又如何呢?活像以前没打死过人似的,还不是没事人一样进京来了, 除了耽误了宝钗小选, 别的什么影响都没有。至于小选,或许丢了那资格反而是好事呢。

  薛姨妈听到宝玉这么说, 心里喜欢, 只是去找薛蝌的下人来说,二爷一大早就去了铺子里, 还没回来,问要不要去铺子里寻,宝玉忙道:“我听说姨妈病了, 过来看看罢了,又不久坐,姨妈知道, 一会儿还要回去吃二姐姐的喜酒的。何必要累得薛二哥这番折腾?还是忙他的正事要紧。”薛姨妈叹道:“如今我们家在京里的铺子,也就那么几个,何况是蝌儿他父亲当年也是走货的多,就是有两个铺子,也是在金陵,如今他是怕家里乱,躲出去呢。”只是夏金桂如何纠缠薛蝌的,却是家丑了,她与宝钗、香菱不和,还能说说,这种事却是开不得口的。

  宝玉知道有薛蟠在,薛姨妈自然要和薛蝌分清楚“我们家的铺子”同“他家的铺子”,毕竟是薛家自己的事,不敢多言。见宝钗穿着一身旧衣裳,正坐在里间做针线,便笑道:“我去同宝姐姐打声招呼。”薛姨妈笑着点点头。他便坐到宝钗身边,宝钗也不搭理他,继续低头做活,他便道:“宝姐姐为何不理我?”

  莺儿在边上替宝钗打络子,听了便道:“都说宝二爷最懂女孩儿的心思,会哄女孩儿开心,只是如今我们姑娘怎么委屈,你也不知道,我看啊,早年说的那些话儿,都做不得真。”

  宝钗听她越说越不像,把手上做到一半的鞋面子丢到榻上,带着薄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要是没什么事做,去看看妈妈的药煎得怎么样了。”莺儿吐了吐舌头,出去看薛姨妈的药去了。

  宝玉略有些尴尬地坐着,但见宝钗虽这么说,也没从他身边挪开,心里便知她并不是真的恼自己,便道:“宝姐姐,我如今被老爷盯着,每日上学,不似从前有闲,你又搬了出来,咱们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常在一块儿玩,但我看你却还如我亲姐姐一般,你有什么委屈,我虽不能替你解决,但你说给我听听,发泄发泄也是好的。”

  宝钗听到他说“如亲姐姐一般”,更是觉得没趣,刚要说“没什么”,却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娇笑:“咱们家大姑娘,都说是顶顶知礼,顶顶守规矩的,大白日的紧挨着个爷们坐着讲悄悄话,太太看着也不管,这样的教养,说起我们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话十分不像,宝钗脸涨得通红,强忍住泪水,冷言道:“妈妈病了这几日了,连我姨妈家的表兄弟都来探了,嫂子为人媳妇的,头一次露面,倒也不必拿这些话来说我,我是很不愿同你争吵起来,惹得妈妈更烦的。”

  宝玉便知这女子便是薛蟠的媳妇夏金桂了,当下想道:“可叹她生了这样的模样,却是这么个无礼的,又那样对香菱,心肠可不好。”见宝钗为了避嫌,起身往别处坐了,一时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失望,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是在迎春婚宴上偷偷溜出来的,况因着自己,宝姐姐被她嫂子这么抢白了一通,很是过意不去,便去同薛姨妈告别,说要回去了。

  薛姨妈知道他家今儿个有大事,也不留他,只嘱咐常来玩。夏金桂却跟了进来,继续挖苦道:“太太这么喜欢,我看大姑娘也喜欢这俊俏公子哥儿,不如收了做女婿,也省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只会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宝钗在里间听见,眼泪也忍

  不住了,泣道:“我是哪里惹了嫂子,平日里夹枪带棒的也就算了,这种话也能乱说的?若是为了我把秋菱带在身边,你不高兴了,那你领回去,随你们怎么折腾,同我没关系!”

  宝玉听她让夏金桂把香菱领回去,暗道不好,就她嫂子这蛮横泼辣的样子,香菱回去她身边能有活路?他原本想劝宝钗别说气话,但因他的缘故惹出夏金桂的那番挖苦,他如今说什么都觉得尴尬,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直接跑了出去,只在心里安慰自己:“宝姐姐又不是太太那样说撵人就撵人的性子,香菱从不记事的年纪就到了她家,一直跟她住在一块儿,情同姐妹,她必不会这么心狠。”这么一想,倒也安下心来,骑马回了家,焙茗正在门口等着,见到他回来,喜不自胜:“二爷总算回来了,时间卡的刚好,姑爷家接亲的队伍来了,老爷还在问二爷去了哪儿呢!”

  因贾母同贾政都不满孙绍祖,故而对这门亲事也冷冷淡淡的,便是听到宝玉偷溜出去了,都没责怪,前去送亲的更是只有贾琏并几个旁系子弟。贾政又看不起孙家那边的亲眷,特意嘱咐了宝玉,留在荣国府中招待来道喜的亲朋。宝玉自然十分乐意,只是却没见着林家来的人,于是差人去问,却听那人道:“明珠族姬很不高兴,陪着二姑娘开了脸,请了喜,送二姑娘上了轿子就回家去了,老太太想留她吃完喜酒都没留住,眼下正在和三姑娘她们哭呢,说是如今来家里,连口茶都不肯吃了。林家来的那两个男人,却是说要把族姬给二姑娘的添妆送去孙家,也跟着送亲的队伍走了。”

  宝玉本就不愿同酒席上这些满嘴升官发财的人多说些什么,见贾珍、贾环正在席上如鱼得水,便去同贾政说要去看看贾母。贾政素来孝顺,也只得答应了他。

  贾母却是已经强打起精神,同王夫人在合计这次给迎春办事花了多少,又收了多少礼金,见到他来,反而笑道:“你不在前面吃酒,倒来我这儿了。”

  王夫人道:“老太太平日里那么疼他,如今他听说了老太太被气哭了,少不得要来安慰的。”

  宝玉上前来,伏在贾母膝上,道:“老太太别生林妹妹的气,她如今身边跟着宫里的教引嬷嬷,行事自然与平日不同,那嬷嬷看着就不大想她在我们家久留的样子,指不定命令了林妹妹什么呢。其实我看林妹妹一大早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不像要提前家去的样子,想是叫那孙家人的言行气着了?”

  贾母闭上眼睛,摸着宝玉的头道:“我哪里会生林丫头的气,况她如今是什么身份,便是为着你的前程,也得同她好好处着才是。”其实做外祖母的,又疼了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明白黛玉的意思?这丫头哪里是被孙绍祖气到了,是被荣国府上下待迎春婚事的态度气到了。荣国府素来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尽会使小性子的,她便仗着秦嬷嬷在,彻彻底底地使了回性子,在迎春屋里陪着,等到送她上了喜轿,便自顾自地家去了。谁不知道未来的太子妃是荣国府史太君的外孙女?今儿个来道喜的太太、小姐们,有不少都是打着来看看黛玉、同她说说话的主意,她这么直接走了,也是很不给荣国府留面子了。但贾母却也无可奈何,她这任性的脾气,倒有些像贾敏,贾敏的脾气是她与老国公惯出来的,黛玉的任性,又何尝不是自己惯着的?而且她说的这句话,倒也发自真心,如今荣国府里十件事就有七件不如意,这时候有个当了凤凰的外孙女,不好好供着,难不成还同她认真置气不成?

  宝玉听着王夫人在和贾母说起迎春回门的日、礼节等,一时也有些恍惚,慢慢地踱出门去,见探春在和侍书在廊下乘凉,便笑

  道:“今儿个凤姐姐忙得不见人影,你不去帮她,倒在这儿躲懒了。”

  探春冷笑道:“再怎么说,二姐姐也是琏二哥哥的亲妹妹,他们两口子这么多年下来,可能也就为二姐姐忙这一回,我又何必插手?”侍书亦道:“宝二爷自己也在玩,还偷偷溜出去哩,竟说我们姑娘在躲懒。”

  宝玉不过和她开个玩笑,却惹出她们主仆这个话来,赶紧求饶道:“是我说错了话,妹妹胸怀广阔,别怪我了。”

  探春笑道:“我自己心情不好,倒不是你说错了话。”她也是从黛玉提前离席,想到了许多。一是觉得她气得没错,家里人对迎春的婚事,确实太过敷衍、冷漠了。二是又想到,若林姐姐不是未来的太子妃、还生活在荣国府里,便是老太太再疼她,她能这么干脆地走掉吗?

  身份决定了人有没有资格任性。虽然探春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晰明朗。她担忧着荣国府的未来,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又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上次行酒令抽到的杏花签,明知不是女孩儿该想的事,却也不由自主地颤栗着有了些期待,又有些恐惧。

  毕竟家里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了,她在老太太、太太那儿就算比二姐姐强,也强得有限,她将来的亲事又将如何呢?便不是像黛玉那般荣耀,像湘云、宝琴那样,能嫁个年龄相仿、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儿也是好的,她有信心在任何一家都不比谁差,好好经营,兴许还能拉荣国府一把。再不济,贴补贴补宝玉、贾环也是好的。可如今家里的情形……她不由地想,真的有人为她们这些女孩儿们的亲事考虑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