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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团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哭得伤心欲绝,小身子还一抖一抖的,随时有可能背过气去。

  雪狼不作多想,抬起前肢划出半圆,再往回一收,轻而易举地将小胖崽揽到身边来。

  “别哭了。”

  他并不擅长表达,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只是干巴巴地说。

  金黄色的狼瞳,挺直凸出的吻部,以及尖锐的獠牙。

  涂聿抬起头就看到这些,身体止不住地颤栗,眼泪一连串往下掉。

  他惊惧而仓惶地开口道:

  “你、你要干什么!”

  白狼生得高大威武,涂聿清楚自己并无一战之力,已然放弃无谓的挣扎。

  但是……

  但是他还没做好被咬的准备!

  “等、等一下!”

  涂聿摆出小爪子,一边摇晃,一边往后蹭,可怜兮兮地哭。

  “我没有几两肉,你根本吃不饱!我后悔了,不想被你吃,我怕痛,呜呜呜……”

  不久前,他浩气凛然地说“你想吃就吃”。

  这会儿亲眼看见尖长的狼牙,倒是怂得非常快。

  堪比一颗被扎破的气球,“咻”地一下,满腔气势漏了个一干二净。

  兔兔迅速变换成趴姿,把脑袋往两爪下方埋,撅起小屁股,竭尽所能地降低存在感。

  古有鸵鸟埋土掩耳盗铃。

  今有小兔垂首欲盖弥彰。

  郎栎:“……”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叹气。

  年轻的狼王是当之无愧的顶级掠食者,极其擅长狩猎,习惯于采用武力压制一切。

  然而此时此刻,他碰上一道无解的难题,不知该如何应付小崽子接连不断的泪水。

  脆弱至极的生灵。

  连说话的音量都得压低,生怕一时不慎,将其吓出个好歹来。

  雪狼轻轻按住小兔子背部的软毛,摆出一副从未有过的温和姿态。

  他主动把握话题,试图遏制住小家伙哭泣的节奏。

  “我有没有咬你?我摔打过你吗?还是把你搁在冰天雪地里挨冻了?”

  温暖的热源近在咫尺,夹杂着清新的檀木香,带给涂聿几分熟悉感。

  外加接二连三的提问,打得他措手不及,一时间哭声骤停。

  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粉润的小鼻子轻抽几下,兔兔小声地回答道:

  “……呜,没有。”

  这头巨狼看起来凶巴巴的,却愿意让出床铺给他,自己选择窝在床下。

  地面冷冰冰的,睡起来肯定不如床榻来得舒服。

  涂聿低垂脑袋,毛乎乎的爪子无措地乱划,很快勾缠在一起。

  彰显出纠结的心绪。

  他回忆起昨夜舒适且暖和的被窝,一觉睡到天亮,将连日来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

  可是……

  涂聿依然不敢抬头。

  埋藏于心底的恐惧感难以消弭。

  食肉性猛兽本就是雪兔一族的天敌,凭什么去相信凶兽会心存善意?

  涂聿曾经见过一头黑豹捕猎时的场景,仅仅挥下一爪,哆嗦不停的兔子立刻毙命。

  淋漓的鲜血流了一地。

  连最后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

  当时的涂聿吓得浑身冰凉,缩在土洞里不敢动弹半分,生怕被进食中的黑豹发现。

  漫开的血迹如同一朵绽放的曼珠沙华,象征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

  黑豹享用完盛宴就径直离开,徒留一只惊恐万分的小兔子待在原地。

  涂聿眼睁睁地看着满地尸骸被大雪覆盖,在脑海中烙下一段永生难忘的黑色记忆。

  虎、豹、狼,本质上并无区别,均是高高在上的掠夺者。

  而他是不堪一击的猎物,毫无还击之力,遇到危险就只能慌乱逃窜。

  涂聿极度缺乏安全感,四肢蜷缩起来,再一次卷成小圆球。

  恨不得修习隐身术,当场消失于无迹,总好过在此承受煎熬。

  他的内心深处,躲着一只迷你版的小兔子,踌躇不定,默默地撕花瓣。

  一边撕,一边切换念头。

  第一瓣,白狼对他还挺好的,一点都不凶呢!

  第二瓣,尖利的獠牙真恐怖啊啊啊,还是得离远点!

  第三瓣,白狼把床铺让给他睡,自己睡地上诶!

  第四瓣,屋门锁得很紧,他出不去,是不是被当成储备粮了!

  ……

  小胖团思来想去好半天,也没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气嘟嘟地噘嘴,时不时翻过身,像是在生闷气。

  “为什么说我欺负你?”

  雪狼不动声色地观察小兔子的状态,紧接着补充道:

  “我并没有伤害你啊。”

  “诶?我……”

  正忙着“撕花瓣”的涂聿顿时懵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兔子重新坐直身体,粉色的小耳朵连抖好几下,似是陷入沉思。

  他的视线从雪色巨狼身上挪开,盯住那扇紧闭的木门。

  水润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显得灵动又可爱,犹如两颗璀璨的红宝石。

  转悠一圈,再次看向雪狼。

  涂聿自顾自揣起两只毛绒小爪,粉嫩的三瓣嘴微噘,格外郑重地摆出理由:

  “因为……你把我抓起来了!而且你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你是大坏蛋!”

  被盖章“坏蛋”的郎栎并未动怒,反而萌生出些许逗弄的兴趣来。

  前肢略施力道,按了按兔兔的耳朵尖,旋即,故作无事发生地撤离。

  他云淡风轻地进行反驳:

  “你那会儿睡晕过去了,我叫你,你不曾给出回应,一点都不礼貌。

  “我耗费灵力帮你疗伤,得不到感谢也就罢了,你还反过来指责我坏。

  “小兔子,你觉得合适吗?”

  单纯的小毛团怔愣应声:

  “唔?是这样吗?”

  涂聿是一只恩怨分明的乖乖兔,浑然不觉自己被蔫坏的狼王带入逻辑漩涡。

  甚至还歪了歪头,开始新一轮的思考,态度相当严肃。

  小爪爪先是张开,而后紧握成小圆球的形状,代表着他做出了决定。

  “撕花瓣”也进行到最后一步——第十一瓣,白狼帮他治伤诶!难怪身上一点都不痛!

  涂聿摸摸脸颊和小肚子,又抬爪揉揉头顶。

  昨天一路从山坡滚下来,擦出的小伤口全部消失了。

  他抬眼望向身形挺拔的雪狼,面上不带丝毫扭捏之色,言辞间直白而诚恳:

  “我那个时候没有意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对不起哦!谢谢你帮我疗伤,还跟我分享温暖的被窝!”

  身形娇小的兔子蹲坐在床榻上,莹润的眼眸飘忽一瞬,蕴藏着几分犹豫。

  可最终,他还是选择倾身向前,圆球状的毛绒爪子努力伸出去——

  精准无误地按在巨狼的鼻尖。

  来回摩挲几下,力道极轻,触感却软绵绵的。

  “我、我安慰你!”

  涂聿颇为认真地说。

  由于距离凑得太近,狭长的狼齿近在眼前,随时都有可能碰到。

  小兔子的动作略带颤抖,却不曾有过半刻的退缩。

  “你……”

  郎栎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

  时间仿佛静止于这一刻。

  他在那双漂亮的红眸之中,捕捉到自己清晰的倒影。

  极其善良的小胖崽,还毫无戒心,不过简短的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哄骗了去。

  见惯野兽之间诡谲狡诈的争斗,方知这份纯粹的信任有多么可贵。

  瞬息间,雪狼的心念几经转换,面上反而半分不显。

  落于鼻尖的柔软触感早已撤走,雪白的圆团往回缩,扑闪着大眼睛看他。

  “怕我?”

  郎栎如是询问,音调偏低,听起来却很柔和。

  涂聿“唔”了一声,偏开目光,慢吞吞地拉开距离,挪向床板的边缘处。

  “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是你长得太凶了,我、我还是很害怕嘛……”

  小兔子的脾气总是一阵一阵的,先前掉眼泪的时候,一口一个“讨厌”,炸毛且防备。

  这会儿倒是乖得很。

  心尖似是被软乎乎的小爪子抚过,郎栎没体会过这种感受。

  平添了几分新奇,暗自等待着小东西制造出更多的惊喜。

  于是雪狼默不作声地注视小团子缓慢磨蹭的全过程——

  短短的小脚蹬在床榻上,仅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凹痕。

  他索性抬起前爪,不至于挡住小家伙前进的道路。

  圆滚滚的身影顺利撤出“包围圈”,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郎栎在心中默念十个数。

  果不其然发现小兔子停住了。

  白团子的身长不过二十公分。

  这木床的高度却是三倍有余。

  两只小爪子紧紧扒住床榻的边际,正探头探脑地往下看。

  不消片刻,又退回去了。

  圆润的毛团惆怅地叹息:

  “唉——”

  “需要我帮忙吗?”

  郎栎适时出声,锋利的尖端悉数收起来,唯余宽厚的掌垫置于床侧。

  “我能接住你。”

  兔兔那么小一只。

  甚至还没有狼爪大。

  涂聿先是扭过头去,瞥一眼雪狼的爪子,倏然间垂首,看向自己的小爪。

  三瓣嘴轻动,有些不服气地轻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用你帮我!”

  他固执地躲开狼王的庇护,选定一处位置,随后转过小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蹭。

  小脚蹬在木床的侧面,全身紧绷,卷成小球的尾巴也像是在使劲,轻颤数下。

  加油!

  坚持住!

  涂聿看不见底下的情状,只隐约觉得时间过去了好久,于是小声试探道:

  “唔……我到了吗?”

  郎栎沉默地盯着床边那一团雪白的毛球,费了半天劲,仍然停留在最高处。

  努力努力白努力。

  “快到了,你放心往下踩。”

  狼王面不改色地说着违心的话,同时抬起两只前肢,仔细护住忙碌的小胖崽。

  “真的吗?”

  涂聿有些恐高,也没考虑过亲自确认,“我相信你哦!”

  小兔子毛乎乎的下巴抵在木床边缘,缓缓松开两侧的爪子,向下坠去。

  短短的后腿悬空,一通乱踩,很快一脚踩到实处。

  而雪狼的动作极稳,掌垫迅速降至与地面齐平的高度。

  做得了无痕迹。

  涂聿显然不知真相,顷刻间底气大涨,转过身来,眼眸亮晶晶的。

  “我成功了耶——你看到没?我是不是很厉害!”

  日头高升,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窗缝,闯进屋里。

  郎栎却由衷地认为,再灿烂的光线也比不过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

  狼王很给面子地捧场:

  “看到了,很厉害。”

  小兔子得到想要的答复,昂首挺胸,向门边迈步而去。

  行至近前,小小的爪子凌空一拍,豪气万丈地宣布:

  “我来开门!”

  一阵无形的风吹拂而过,带动小胖团身上的毛发也跟着摇摆。

  恰在此时,紧闭的屋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完美配合兔兔抬爪的举动。

  涂聿正好一爪按在门板上,重心不稳,径直往前栽去。

  “啊呀!”

  郎栎一听这动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登时加快步伐——

  却看见一团毛绒球陷于厚雪之中,小脑袋朝下,忙乱地扑腾。

  “……”

  笨手笨脚的小东西。

  方才就不该帮他开门。

  雪狼倍感无奈,却还是俯低身体,叼住小兔子后颈处厚厚的皮毛。

  轻松向上一提,跟拔萝卜似的,晃晃悠悠,甩去黏附着的积雪。

  “下次小心点。”

  不知是在对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