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只能一命呜呼了。◎
食讫, 夜色落了下来。
园子里的花草地灯全都亮起,老太太照如平素前往戏台听戏。
戏台前的檐角悬挂的灯笼光拢起,凉风过, 花篦荡悠。
宅子里人烟寥落,说话声经过池面, 再由风拂上来。
清净的热闹。
商岑想起前几日在网络上刷到的视频:
“伯母,前阵子出了红楼梦的舞台剧,舞台表演氛围好, 受到不少年轻人的追捧。想必很是不错, 到时候我让人给您将班子请过来。”
人天天吃一种食物会腻, 听曲也一样。
老太太爱听这些玩意,大多数时候都是听戏和听曲轮换着来,全凭自己的心情。
大家偶尔听到哪座城市出了有名的戏班子,也会尽最大的努力邀请过来。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她闻言, 轻叹,“人老了, 见不得这些悲剧, 还是听听老调的曲子,你们也不必为我折腾了。”
“祖母, ”商文晟坐在老太太右侧, “不想听就不听罢,老祖宗留下的好戏好曲还多着呢, 等改天我再让人替您寻来。”
“文晟说得是。”商时序附和,“若您有自己中意的, 尽管吩咐我们。”
“好、好。”老太太抬了抬手, “都是在自己家里, 谁也不必拘着。”
面容浮着笑,看着商文晟,随口问了句:“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了?”
商文晟:“都挺好的。”
“我听慧茹说你下月就要去美国了,是这样的吗?”
“嗯。”他点头,“这周回来,原也是要和您与祖父说的。”
“在学校这几年里,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祖母。”商文晟垂头笑笑,“我都马上都要去国外留学了,还能喜欢谁,那不是耽搁人家吗。”
“国内国外都好,要是遇见喜欢的,可别藏着掖着。”老太太语重心长,“要是喜欢人家,就好好对待,别让人家姑娘伤心。”
“嗯。”
林春花欠身,续了茶水。
周晚棠见她这番动作,便说:“奶奶,晚上喝茶水容易失眠,这种东西晚上还是不喝为好。”
“小婉啊,”老太太接过杯盏,春花替她说了后话,“这个不是茶水,是专门泡的桑葚,补血益气的。搭配酸枣仁、茯苓有助于睡眠。”
“原来是这样。”
晚棠点点头,表示了然了。
老太太放下茶盏,将肩上的披帛往上扯了扯,和她说:
“你啊,和瑾之一样。前阵子他回来的时候,见春花给我续水,便也以为我夜里在喝茶水,那会儿,他跟你一样一样式儿的说辞。”
晚棠抿了抿,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也没多想。
老太太关切:“你祖母近来身体无恙吧?”
她:“挺好的。”
“她每天晚上最大的乐趣,就和您一样的,喜欢听点曲子,放松心情。”
老太太闭着眼,感受四面八方涌动的风,长舒口气,“你们这群年轻人,是不大爱听这些戏的。太老了,年龄比你们都大。”
她转脸,朝在座的各位看去。
布满皱纹的眼尾,小幅度上扬,“要是觉得无聊,就早点歇息。不必为了陪我这个老婆子,就在这儿苦坐着。”
”那是您觉着。“商时序语气娴熟地话家常,“我可不赞同这话。”
老太太听他说,末了才慢悠悠地接上话:
“我让春花提前给你们把房间重新收拾了,要是觉得现在时间尚早,也可以去周围转转。”
“这做事啊,就要全凭自己的心意。”
周晚棠真心道:“听戏多好啊,吹吹凉风,净净心。”
“我这老婆子是该静静心了。”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白日里觉得嘈杂难以抑制。夜里,就让我自个儿静静吧。”
“小岑啊,今日天色已晚,你也就留下来宿着吧。明早,咱一大家子一起吃早饭。”
“好。”商岑起身,“那我就先过去,不打扰您听曲了。”
孟素桐也适时起身:“那我也先离开了,明日再过来陪您。”
转而对晚棠他们说,“就让妈自己在这听吧,我们在这,反而是一种打扰。”
老太太白日里喜欢热闹,宅子里多点人烟,是件喜事。
夜里,又喜静。
听着曲,阖着眼,摇椅晃啊晃。
如水清透的月光笼了下来,池子里的一笔残荷,如药草的清新。
黄粱梦,六十一生,多少命数藏在夜风的浮动下。
名伶甩甩水袖,儿时如白驹过隙,弹指忆浮生。
*
两人踩着月光。
山石上的流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如一条银色的绸缎,耳畔缓缓倾泻淙淙流水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相隔的距离并不算太开。
晚棠问:“今天都没怎么看见爷爷,晚上去戏台子听戏的时候,他也没去,是怎么了吗?”
“老爷子身体不大好,加上人年纪上来了,抵抗力下降,晚上吹点凉风,稍没注意就感冒。”
商时序补充,“他们感冒和我们不一样,好得慢,后续还可能会引发身体的其他病症,这对身体也是件折磨事。”
她心下唏嘘。
想起祖父祖母年事已高,如此这般想着,心情便有点低落了。
想起上次两人见面时说的话,“你上次说的那尊青铜器,带我过去看看吧。”
将注意力转移,再三强调:
“老生常谈,能力有限。要是不能修旧如旧,你可别嫌我技术差。”
“不会的。”两人闲步于庭院,商时序因这话站定,“如果能修复自是一桩好事,但不能修复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从一开始,你见着它之前,它便是那般模样了。”
朝她侧头垂眼过去:
“既是无缘罢了。”
“其实也不用那么悲观的想着,”晚棠耸了耸肩膀,安慰道,“毕竟,再没见过它的真面貌之前,一切都不好说。”
他摇头无奈笑笑。
两人在园子闲庭漫步,风从山野中趟过,一阵一阵的林木味,周围清寂,鸟鸣微弱。
呼吸间,带着旷野的自由与恣意。
“藏书阁在山脚那边,”行至分岔口,商时序替她指了指路,“从这边过去,路程稍短。”
“那就走这边。”她选择了反方向,“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情要做,走走看看也是极好的。大多数时候,我们都适应了快节奏生活,现在正好有时间,不如把脚步放慢点,亲近亲近自然,感受山风环绕的闲适。”
“好。”
商时序继续道:“不过周末的时间太赶了,等你放年假了。到时候想去哪里,我们提前做好攻略,到时候定张机票飞过去就好。”
“我可没有答应你。”
“嗯。”
他眼皮微塌,像是有点落寞,“那你想去哪里玩,我给你做旅行攻略?”
“也不行。”
她背着手,“现在说,都还太早了。未来还那么长,说不定会有其他的事耽搁了,那现在商讨这些,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是。”
他紧接着,“那到时候会考虑带上我吗?”
“你是我的挂件吗?”
“什么?”
“没什么。”她及时住嘴,“我就是随口胡说的。”
“不过你们家里,真的好冷清。”晚棠盯着树叶罅隙中漏出的清月,“感觉老人独自在家,难免会感觉到落寞。”
时代在不断发展,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
但他们好像与时代脱了轨,被单独落下了,老人家生活的那个时代,车、马、邮件,都很慢。
而今岁数上来了,唯一的乐趣便是听听曲。
他们看着好像被留在了旧时代,可心里却比谁都门儿清。
“是。”商时序低着头,“家里人烟若真要细算下来,其实并不单薄。只是随着时间的增长,大家就开始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从以前的假期回来,变成节日或重大聚会的日子里,才会或多或少地聚在一起。”
“亲情需要维系,可惜我们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爱和念想。”
“说来,挺惭愧的。”
*
秋天可以是百姓丰收的时节,也可以是万物凋敝的开始。
这些树都是几十年前,园子刚开始建设时栽植的。时间一晃,树木参天,枝干粗壮。
由于这边不住人,夜间一般没什么人。
草木葳蕤、衰败。
枯叶落了一地。
草地里的地灯安装得并不多,整条羊肠小道的路灯只设置了一盏。
灯光没有温度,人走在上面,光线晕开模糊钝化的黑影。
橙黄色的光,落在头顶上时,好像开始升温。
“时序、晚棠,”孙姨正拿着新的被套,恰好碰见两人,“你们怎么到这边来了?”
她继续说:“这边的夜里没什么人过来,这灯坏了足有一个星期,还没来得及修。过去的时候,注意点脚下的路。”
“树多,这虫子也难免会有点。”
“嗯。”
晚棠指了指身侧的商时序:
“我和他打算去藏书阁那边看看,顺便在周围转转。听说爷爷先前收了尊青铜方鼎,不过好像配件坏了,我来看看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修复的可能。”
其实不管受损到什么程度的文物,大部分其实都是能修的,但就是不敢修、也不能修。
文物之所以称为文物,因为那是经过历史的涤洗,老祖宗流传下来的。
代表当时人民劳动力、智慧、审美,多元合一的结构。
过多的现代修复,就改变了原本的味道。
“那好,我便不耽搁你们了。”孙姨道,“那边过去没有灯。通往藏书阁还有另外一条道,走的人多,有光。”
“没关系的。”
晚棠笑笑,“走都走了,就当消食了。”
“那我们就先过去了。”商时序冲孙姨颔首。
“去吧。”
“我也得去你二叔那,替他将床褥换上新的被套。”
道别过后,两人来到藏书阁。
商时序从古董柜里取出匣子,将它带到了晚棠的面前。
匣子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柄西周时期的青铜壶,专门用来盛酒或水的器皿,有时配有盖。
眼下的这柄显然是没有的,它两边的壶把也就是耳朵,断裂了一边。
壶底的胎体也很薄,稍微磕碰一下,就能开裂。
和故宫里面修复的那些比起来,损坏程度还算是较好的。
修复起来也比较容易。
总体来说,欣赏艺术价值并不高。
但,文物无价。
*
周晚棠从房间洗漱完,发现商时序早在另一间房间洗完澡出来了。
套着一件白色的圆领长袖,站在檐下的台阶上,不知道是不是有心事,伫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一处地。
房间外的灯盏没有打开,只有一座漆了青绿色的灯在工作。
大概是平日里回来得少,灯光光线暗淡也没有人发现,前来检修。
从藏书阁到内室,这一路草木丰茂、品种繁多。
树上了年头,树叶繁茂。
晚棠趿拉着拖鞋走了过来,才发现这几株都是红枫。
上次自己说过,她和商时序一起回商家祖宅,只是单纯为了这一片红枫与银杏的。
但好像从回来到现在,要不是这会儿见着枫叶,才想起,大概一直到回家,她都记不得这茬事了。
可惜这儿光线太淡了,细白的光漫下来,红枫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这一树,究竟是什么模样,只能等明早再看了。
“这边的枫树栽植得比较稀疏,只有零星的几棵,不过通往后山那片的开得正酣。”
商时序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去。
见她有兴趣,便问:“就在藏书楼的西侧,现在要去看看吗?”
晚棠答应得很痛快:“好啊。”
他朝她伸出手,“我带你过去,这儿你路生,夜里走路,指不定哪蹦出一两条蛇。”
她瞬间毛骨悚然。
“有蛇?”用着怀疑的语气:“你确定?”
“嗯。”
“所以我走前面,你跟在身后。就算有蛇,它只会先咬我。”
“万一有毒怎么办?”
最怕这种软体爬行动物了,光是想想就脊背发凉。
要是碰见了,说不定还会摒弃面子,来一段踢踏舞。
商时序想了想,“救治不及时,那就只能一命呜呼了。”
她脑补了一下画面,有点无措。
目光往幽暗的小道深处看去,越看越觉得有,不自觉往商时序那凑近了点.
但避免被看瘪,还是空出了一点距离。
语气也不大自然,但还是为自己搬好了台阶:
“要不今天晚上不去了,反正明天我们也在,那时候光线也好,观赏更佳。”
身高的差距,他敛着眼睫去看她,静静地听她说完。
迈腿折到一旁灯光微弱、忽闪忽闪的路灯前。
屈着指骨,敲了敲灯罩。
“啪——”
像是刺啦卡壳的留声机,电流一瞬间接通,薄弱暗淡的光倏地升起,柔和的暖光跃进瞳孔。
晚棠目光赶紧在地面探寻,这片地虽说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往,但修建得很好。
草坪的青草被割了一茬,平整极了,一点也不像是会有蛇出没的地方。
转头去看他:
“你骗我了?”
“嗯。”
晚棠推了推他:“商时序。”
她明明没用力道,他却往后踉跄了几步,吓得想也没想,近乎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
风过,叶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沙沙的骚动声。
他轻咳一声,稳住身体。
声音里却含着笑:“谢谢。”
作者有话说:
他在暗爽!!!
蟹蟹“别来春半”宝子灌溉的5瓶营养液。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出自曹雪芹《葬花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