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哪了。”

  听到元问渠问出这句话后,时重霜一时间沉默下来,在心里琢磨措辞到底该怎么和先生解释这件事。

  他被送来重华殿完全是启正帝的擅自决定,简直是生怕他的身份不被别人猜忌,而先生定然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就在时重霜沉默的时候,落在元问渠眼里就是一心想负隅顽抗,想要打死也不承认。

  完全没有平日里的乖顺,连装都不打算装了。

  这幅半跪在他腿边的样子恍惚间让元问渠想到曾经戚月窥好像也喜欢这样。

  惯会先斩后奏,事先总是不和他商量,最近时重霜在某些时候越来越这样了,这次尤其是。

  元问渠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踹了踹时重霜脚尖。

  “今日我见了秦觉。”元问渠眼神危险地眯起,随后面无表情捏住时重霜下巴,道,“小霜在秦觉眼里似乎和在被人眼里的样子不太一样,他说你自幼便野心勃勃,不过渴望的却不是北秦的皇位……这让我在想,当初你那么干脆地跪我,是否只是因为当时我能帮你?他还让我猜你是谁生的。”

  时重霜神情一愣,听到“秦觉”时诧异了下。

  “说话。”元问渠暗了眸色,平静的嗓音下是暗涌的情绪。

  若是时重霜不给他一个平心静气的理由,他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眼不见心为静,任由时重霜在这里关着。

  时重霜猛的抬眸,意识到元问渠似乎不太对,道:“当然不是,先生不要乱想!”

  如果是平日里元问渠还能保持冷静,但其实他从知道时重霜被打了板子一路满身是血地被抬出去后就已经失去了理智,自乱了阵脚。

  秦觉的话没有影响到元问渠,但来皇宫的 一路上他都不可抑制地设想最坏的结果。

  时重霜究竟伤势如何?

  身上被打的严不严重?

  皇宫的刑罚他最清楚不过,若是想打,看似不费力的几板子也能要了人命。

  元问渠一路心情紧绷地来到重华殿,在见到时重霜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之后,心里的那根弦仿佛刹那间就崩断了。

  还好,还好安然无恙……

  名为理智的心墙轰轰烈烈地倒塌,一股无名之火埋葬了他的理智,他只想找个理由发泄。

  他一把拽过来时重霜的衣襟:“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瞒着我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皇帝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交易?为什么当初明明有能力自己回睢阳还要故意留在我身边跪下来求我让我帮你成为皇帝?”

  元问渠低声喑哑地质问,按照往常这些问题元问渠其实想一想就能明白,今日完全是被时重霜重伤的消息弄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想要寻求时重霜回答。

  元问渠胸腔起伏,终是控制不住红了眼,眼前恍惚间重现了当年戚月窥满身是血地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笑着告诉自己他又打赢了一场胜仗……

  直到最后身边的太监告诉他已经为戚将军换了衣裳,满身的血也清理干净了,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去看看戚将军,也好送他最后一程……

  元问渠身体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他本以为这些年时重霜陪在他身边,他早就忘了这些陈年旧事,却发现记忆的深处某些事依然刻苦铭心。

  就像他的噩梦从未消失过,如同手腕上的招魂一般,宛如跗骨之蛆一遍遍让他在深夜里惊醒。

  他怕了,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时重霜受到他预料之外的伤。

  时重霜一把抓过元问渠手腕控制住他颤抖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先生!”

  “冷静些。”

  元问渠赤红着眼:“回答我。”

  “好。”

  ……

  时重霜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北秦皇帝的亲生儿子。

  无论是北秦皇帝在皇宫偶尔看到他时厌恶的态度,一些宫人太监对他讳莫如深避如蛇蝎的样子,还是其他皇子默契地窃窃私语同时将他排挤在外。

  十几年来无不昭示着他是不同的。

  彼时他还不清楚缘由,只以为是因为母亲是大梁人的缘故。

  ——他是完完全全的大梁人。

  直到时令墨在他懂事后无数次看着他的脸这样对他说。

  但他没兴趣知道自己另一半的血脉究竟来自于谁,彼时他已经被一场梦困扰许久,借着母亲手下养的人无数次寻找医治的办法,但都无功而返。

  直到某天在藏书阁看到一本关于记载大梁皇帝的史书之后,心底那种快要冲破胸口的悸动仿佛要把他贯穿。

  他仿佛一瞬间想明白了自己往后要干什么。

  大梁,皇帝。

  他想当皇帝,大梁的。

  这种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但就是有了。

  但时重霜那时候连北秦的皇宫都出不去,更别提大梁,他自己有时候都认为这想法实在天方夜谭了些。

  直到北秦宫变之后,他和时令墨逃到了大梁,时令墨在最后关头交给时重霜那枚玉佩后还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是启正帝的亲生骨肉。

  如果有另外一种可能,时重霜没有在寒食寺遇到元问渠,他大概也是会去往睢阳的。

  并且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母亲的遗物去国公府,再借着国公府进入前朝……

  “但见到先生,一切都不一样了。”时重霜说。

  时重霜眼神深深地仰头看着元问渠,认真道:“先生信吗?我的心告诉我,是因为你,我才一心想来大梁。”

  否则一个生在长在北秦的人,身上就算流着大梁的血,想来也不会打心里将大梁视为自己的故土。

  元问渠慢慢从时重霜怀里退出来,端坐在椅子上,垂眸看着时重霜凤眼中灼热的情意,他神情怔松了一会,不确定问:“你做了什么梦?”

  时重霜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关于先生的梦。”

  “鬼神之事,当敬而远之。但我总会想,这或许是天意。”时重霜握紧元问渠的手,“先生,梦中你病的太重,我没有办法救你,你一直在和我说,你不想做皇帝了。”

  那场梦他已经三年之久没有做过了,但他仍然记得梦中里伶仃瘦削的人躺在空无一人的偌大宫殿内。

  他一遍遍走近,一遍遍被床上的人抓住手腕痛苦地依偎。

  “我不想做皇帝了……”

  “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你又不在……”

  大约是因为没有得到回答,他声音都哽咽了,面上满是脆弱和憔悴:“朝霜,我救不了所有人,你帮帮我好不好?”

  “……好。”时重霜没听清他究竟叫谁,只听清一个“霜”字,没多犹豫,时重霜同以前一样躺在这人身边任他紧紧抱着自己,再抬手轻轻擦掉他眼尾的泪花。

  “别哭了……”察觉到身旁贴上来的温热,这感受太真实,尽管已经是重复了很多遍的动作,时重霜依旧浑身不自在。

  他不明白眼前这个看着脆弱而又让人下意识不敢接近的男人为什么对他会这样不设防:“别哭了……我要怎么帮你?”

  “朝霜,我不想做皇帝了,你来做好不好?这样以后你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

  “小霜,你在想什么?”元问渠沉着眸出声。

  时重霜回神,梦中的那张憔悴的脸与眼前的人重合,只是已经不见了在梦中时不时显露出的痛苦。

  他将元问渠手抓在掌心包住揉了揉:“先生,没有告诉你这这件事……是我还没有想好。”

  没想好什么?两人都清楚,大梁的皇位,若是时重霜被启正帝认回去,一切就会变得很简单。”

  但是他并不想喊启正帝父皇,这让他恶心。

  “啊……”元问渠轻轻出声,神情恍然,原来是这样吗?

  怪不得当初时重霜会那么干脆地朝他跪下来说要做皇帝。

  这良久,元问渠已经慢慢平复下来,眼神也恢复清明,看着时重霜略带忧色的眼神,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些放空和茫然。

  这是情绪起伏过大之后带来的空茫感,绕是元问渠也不可避免。

  时重霜也知道这次是真的让先生担心了,他打横抱起来元问渠朝屏风后走去。

  慢慢将元问渠放在床榻上,看着他略有些疲惫的眉眼,轻声道:“先生,我不是有意瞒你。”

  元问渠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没看时重霜,“嗯”了声道:“知道了,你就是有意瞒着我。”

  时重霜心中一紧。

  先生还在生气。

  “启正帝什么时候知道你是他的孩子的?”没管时重霜在想什么,元问渠瞥了一眼他问道。

  “宫乱之后。”时重霜抿唇,说完摇了摇头又道,“也许之前就怀疑过,但时徽在做证据时做得齐全,皇帝应当没有查出什么,是何生环在宫乱那日说的话,引起了启正帝的怀疑。”

  元问渠眸光一转,那什么又让皇帝确定时重霜就是他的骨肉的?

  “后来皇帝去找了孟瑶青。”时重霜看出元问渠在想什么,解释道。

  元问渠:“原来如此。”

  孟瑶青这人来历不明,但他毕竟是大梁的国师,一身本事通晓万物,若是皇帝亲自去找一定要求得到个答案,孟瑶青不会拒绝。

  这也是他当初救下快要死了的孟瑶青时的条件。

  因此,在皇帝确定心中的猜测后便传唤了时重霜进宫,这也是时重霜为什么没有在宫乱之后受到皇帝猜疑的原因。

  不然凭他在宫乱时抽出的那把匕首以及那些暗卫默契听从时重霜的表现就够皇帝心中百转千回了。

  时重霜道:“皇帝传我进宫,意图明显。”

  自然是要时重霜认祖归宗。既然不清楚时重霜和那些暗卫究竟有什么关系,那索性将他收进皇室,便再无威胁。那时重霜就算能支配那些暗卫又怎么样,只要时重霜是皇室的人,那就对他没有威胁。

  皇帝的意思现在任何人都能看得懂,既然现在储君之位空悬,那便让所有到了年龄的皇子一起入朝堂,任由他们相斗,谁赢了储君便是谁的。

  陈贵妃一族势力相比而言定然是庞大的,元成青低调了许多年,他虽然没有母族做依靠,但近些日子展露的头角已经让不少大臣侧目。

  如今多加一个时重霜参与进去反而会制衡两边的势力,对现在的皇帝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时重霜自然不答应,这样只会让他成为百官的靶子,便找了个理由拖延。

  这个理由便是控告元成青借太医院之手多年来对皇帝下毒。

  皇帝对元成青有了怀疑之后便会心生戒备,身边人不可信,只有时重霜可以帮他。

  一切可以说都在时重霜的掌握之中。

  只是唯有一件事情,时重霜没想到元成青会借着北秦怀王突然对他发作。

  而皇帝显然在大殿上乱了手脚,并且在对他的安排上明显动了心思。

  打他一顿板子是惩罚他行事不端惹人猜忌,而元成青则就是武断专横妄下定语、错蔑朝廷大臣了。

  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皇帝这是明晃晃地维护时重霜。

  仅仅是将他抬来太子所属的宫殿,就够人好好想一想皇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与此同时,他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

  并且更重要的事,时重霜没想到先生会因为他受伤的事乱了手脚,不顾被人发现的风险一路来重华殿找他。

  更没想到,元问渠会反应这么大,大到时重霜不得不多想。

  “先生方才……”

  时重霜的话被元问渠打断。

  元问渠道:“小霜,我累了。”

  “现在这些事情我不想管。”

  时重霜话音停住,深深地看了元问渠一眼,握住元问渠的手应道:“先生不必为此烦忧,我会处理,且安心在这里睡一觉。”

  “嗯。”元问渠眉间倦色涌现,他缓缓闭上眼。

  ——

  与此同时,在另外一座不知名的宫殿内。

  门外把受的侍卫气势凌人,秦云庭安然端坐,面上看不出情绪来。

  倒是他身边的侍从看起来煞是捉急。

  “王爷,启正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怎敢就这样将我们关在这里?!”

  “陛下若是知道您在这里受这样的罪,定然动怒!”

  “这便是大梁的待客之道吗?!”

  “……”

  “行了。”秦云庭听着身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忿忿不平,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起身推开门。

  “唰——”

  门外守着的两个侍卫手中的长矛瞬间碰撞交叉在一起挡在秦云庭脸前。

  秦云庭堪堪停住脚步,长矛的利刃只差半寸便挨到秦云庭脸上。

  秦云庭身边跟上来的两个侍从瞬间怒了:“大胆!”

  门外两个守门的士兵一句话未说,冷酷地举矛站在原地,任由两个侍从骂骂咧咧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秦云庭一句话未说果断关上门,复又回去坐在原来的位置。

  侍从骂够了,开始寻求秦云庭的意见了:“王爷,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大梁皇帝这就是变相地软禁我们!”

  “知道便好,赶紧歇着吧别说话了。”秦云庭道。

  侍从委屈巴巴:“王爷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做呢……”

  秦云庭眼神深了下,道:“死?那倒不会,启正帝还没有那个魄力。”

  “倒是秦霜,哦,现在是时重霜,着实令我有些意外……”

  侍从不懂,疑惑道:“王爷,六殿下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那人就算长得再像也定然不是啊,干什么非要对大梁的一个臣子行礼,还平白惹怒了大梁皇帝。”

  “今日那剑都快戳到王爷您了!”

  秦云庭没回话,笑意深深,抬头忘了眼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找没找到那个人……”

  太阳日渐西沉,伴随着深秋的晚风,天色越发昏暗。

  今日的早朝在皇帝的怒火中结束,元成青想要的结果没达到,反而意外落了下风,心中同样恼怒。

  “老师今日去安顺楼见了人?那个人是谁?”书房中,元成青面前摆着一堆书信,淡淡问。

  “是……北秦皇帝,秦觉。”下方跪着的人低声道。

  “咔嚓——”

  元成青松开手,陈旧的笔杆在他手里断成两截,他眼神猛然变得危险:“谁?你再说一遍?”

  地上跪着的人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听完后,元成青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神情阴鸷。

  秦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北秦怎么办?他去见元问渠是要干什么?

  难道他想和元问渠……

  元成青摇头,瞬间否认了这个想法。不可能,秦云庭今日还在朝堂上对着时重霜喊殿下,况且,他自信他开出的条件绝对够吸引人。

  秦觉没道理不动心,除非秦觉来大梁还有别的目的。

  元成青眼中思绪一瞬间拐了好几个弯,摆了摆手让还跪在下面的人退下。

  他脸色着实称不上好,今日启正帝动怒维护时重霜便罢了,竟然连秦云庭都敢关。

  如今又发现秦觉也在大梁……

  元成青倏地脸色难看地起身。

  “备车,去司天监。”

  一个时辰后。

  元成青沉着脸出现。

  彼时孟瑶青正跪坐在灯火下,桌上是满满当当的细竹条。

  凑近一看,孟瑶青手里正编着个栩栩如生的麻雀。竹条细而锋利,手上不可避免地多了几道细浅伤口。

  元成青随口道:“什么时候国师大人还有这般闲情逸致了?”

  孟瑶青听到元成青声音动作不停,哼笑了声:“哄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

  “你是稀客,来找我何事?”

  .

  作者有话说:

  长长的一章,虽迟但到(TェT)。

  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