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而起的是浃州巡抚张善荃,在年前曾主持荒政事务,因为事情办得漂亮,现已经擢升为兵部尚书。

  三月无雨旱风起。这是年前曾在浃州流传来京的一段童谣,被人上奏给皇帝,故而才有了张善荃前往浃州治理荒政一事。

  今日这句童谣一出口,不少人还都记得,自然知道柳轻意说的是浃州的事情。

  不过浃州旱灾的事情在不少人眼里已经是早之又早的事情,不曾料到今日竟会被一个新科进士在琼林宴上再次拿出来说事。

  猛然听到方才诗中的内容,这些人不禁心中一跳。

  而此时张善荃面容阴沉,方才站起来拍案而起时酒壶都倒了下去,洒了一桌。

  此时他已经恢复平静,坐下来任由宫人上前收拾残局。

  “是不是胡言乱语张大人心里清楚!”柳轻意跪在地上,声音镇定,眼圈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红了。

  他抬头看向上位一声未说的皇帝,又拜,随后声嘶力竭又含着哭腔道:“陛下,浃州地方人情汹汹,去年干旱已是灾年,官府却急敛暴征,硬生生将这件事情给压了下来,百姓无所依,只能典桑卖地,而今年荒歉更甚于去年,如今税收在即,浃州百姓实在是拿不出来钱来交税了啊!”

  “他们朝难谋夕,随处可见子女鬻于路人的景象,不少人被活活饿死曝尸荒野衣不蔽体,只因为他们的衣裳全被人剥光典去当铺换口粮去了。”

  “百姓食难果腹,官吏却大鱼大肉,城中不见任何施粥的地方,臣偶到浃州,一块饼,便可买三个人甚至更多,而巡抚府则每天大鱼大肉, 每顿饭近百两银子,残羹剩饭将府中看门的狗都养得膘肥体壮。”

  柳轻意道:“今日臣冒死以上圣听,如有半分虚假,任君处置。只求陛下救浃州百姓于水深火热之间,毋要被奸佞蒙蔽,当减少税收、整治旱灾、救助灾民、惩治贪官污吏!”

  柳轻意声音悲戚,狠狠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皇后面色动容,忧心地看向启正帝,想要去扶皇帝。

  启正帝挥开她的手,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看向在下面坐着脸色不好的张善荃,说:“他说的可是真的?”

  “荒谬!”

  张善荃一身官服,挺着大肚子上前:“满口胡言!臣以官位担保,臣在浃州时,一心为民,广修水利,甚至亲自为百姓施粥,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污蔑,纯属污蔑!”

  说完,张善荃怒目圆瞪,指着柳轻意质问:

  “你怎能证明你说的不是夸大事实?灾荒年年有,只凭你口头说说,本官便要平白蒙受这等冤屈,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那岂不是全都乱了套,无缘无故搬弄是非,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你作为新科进士,官都还未封,如此急功近利,如何能做良臣好官?如果你说的是假的,你又该当何罪?!本官为人父母,平日里最看不得人吃苦,常常施舍野巷孤儿流民以饭食,这是邻里都晓得的事情,又怎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

  一段话说得旁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若是寻常的新科进士,为了而以后的仕途,怕是早已经说不出什么来了,但柳轻意可不在乎什么官不官的。

  他看了一眼张善荃一身官府被他浑圆的肚子撑起来,梗着脖子冷笑:“张大人说得话好生动听,怕不就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多了,才会如此心虚,随手丢些吃食好让良心过得去些。”

  “你巧舌如簧!”

  “你黑心肠!”

  “……你!我说不过你!”

  时子原坐在时重霜身边听得一愣一愣的,暗戳戳往时重霜身边靠了靠,忍不住嘀咕:“现在这些新科进士都这么有胆了吗?这张善荃素日里就阴阳怪气好吃懒做的,我可不信他还会救助孤儿流民。”

  时重霜看了时子原一眼,没说话。

  “好了。”

  启正帝声音平静,看不出喜怒。

  “张善荃,有人参你都参到朕脸前来了,你也要反思平日里自己哪里地方做的不好。”

  张善荃诺诺回:“是,陛下。”

  “至于你。”启正帝话一顿,看向柳轻意,“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随意污蔑朝廷官员,你可知是大罪?”

  “念你年轻气盛,以后万不要道听途说,做事还需稳重些,回去吧。”

  “陛下!?”柳轻意眼睛微微睁大,似是不敢置信。

  张善荃冷哼一声,甩袖回到座位上:“想要参本官,便要先拿出证据来。”

  启正帝坐在上方,不再看还跪在原地的柳轻意,咳嗽了两声,便要起身。

  皇后连忙起来,搀扶着一同离去。

  “我作证,他所言句句属实!”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一愣,齐齐看向席位末端,本要离去的皇帝也顿在原地。

  柳轻意趴在地上眼神闪了闪,往后撇了撇,差点把眼里憋出来的半滴泪给眨了回去。

  众人视线聚集到席位末端站起来的一个人,他衣衫简朴,似乎也是受邀前来参加宴会的新科进士,他走到柳轻意身边,说:“陛下,臣名白尘栖,是今年的一甲第三,正是来自浃州。”

  白尘栖撩开灰扑扑的袍子,跪下来,道:“我能证明,柳轻意所言,绝无半分虚假!请陛下明察!”

  说完,他转身看向席上坐着的其他新科进士:“诸位,今日我们第一次面见圣上,为人臣子,头等要事便是侍奉君主,若是有奸佞在陛下面前胡乱非为,蒙蔽圣听,我等也自当敢做谏鼓谤木,以清圣听!”

  白尘栖眼神转向席上一角,眼神微动。

  那人会意,拉起身旁不明所以的同伴就起身上前,大声说:“没错!”

  “奸佞当道,蒙蔽圣听,若是张大人这么清白,何必如此急着否认!待一切查明,若真无此事,再行处罚也不迟!我等一朝入仕,谨遵陛下教诲,做官要牢记‘五善五失’,张大人亦当如此。”

  有人站出来,又有人跟着出来,之后这些新科进士陆陆续续又有人站出来,而剩下的为了不被落下,也跟着跪在宴席中间。

  “请陛下明察!”这些人齐声道。

  若是一两人还好,但若是所有的新科进士一同上奏,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张善荃脸黑如锅底,喘着气捂住胸口,他面容恼怒,颤抖着手指着他们,似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你们,你们胡搅蛮缠!”

  穿着一身仆役衣裳,站在时重霜背后的元四四将这场闹剧尽数看在眼里,他皱着眉看向跪在柳轻意身旁的白尘栖,心里直犯嘀咕。

  这人谁啊?

  胆子这么大,竟然就敢就这样站出来为柳轻意说话,他简直不知道是要感动还是无语好。她这一下子,直接将元问渠原本的计划尽数打乱,将事情推到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上去。

  元四四看得直皱眉。

  现在这局势,谁也说不好。

  但见时重霜没什么示意,元四四只好将诧异憋在心底。

  周围的女眷已经被意识到事情不对的当家主母给叫走了,郡夫人也跟着人群离开,场上除了在座的大臣和跪着的新科进士,周围一时间空旷极了,也安静极了。

  皇帝重新在皇后的搀扶下回到座位,之后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皇后柳眉蹙起,满目担忧,轻柔地拍着启正帝后背。

  良久,皇帝平息下来,喘着气说:“都起来。”

  “请陛下明察!”

  席上静默了一瞬。

  随后启正帝猛然抄起手边的酒壶砸下去,酒壶正好滚落下来,碰到白尘栖脑袋。

  启正帝怒了:“朕让你们起来!”

  “请陛下明察!”众人道。

  “你们是在威胁朕吗?”

  “不敢。”

  ……

  “很好,那就一直跪着吧。”启正帝沉着脸推开皇后的手,甩袖离去。

  皇后看了看这局面,轻叹一口气,跟着离开。

  ——

  “原来是他,有趣。”孟瑶青倚靠在窗边,收回视线,好奇地问,“这也是陛下安排的?”

  元问渠看着下面跪着的众人,收回视线:“自然不是。”

  “想来也是,如此激进,不像是陛下会干出来的事情。”

  元问渠指向柳轻意身旁的白尘栖:“这个人,你认识?”

  “认识。”孟瑶青笑着说,“要说他有多了解浃州的情况还真不好说,不过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嘴皮功夫好得很,最会忽悠人。”

  元问渠抱臂,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白尘栖:“他什么背景?”

  “浃州白氏,他父亲是前枢密使,老来得子,这位是他们家唯一的香火,无法无天惯了。”

  “挺好。”元问渠评价说。

  孟瑶青耸肩。

  孟瑶青看天,想了想,还是问:“如今大梁出现这样情况的地方多了,陛下为什么要单单拿浃州说事?”

  指的是急敛暴征,流民四起的情况。

  元问渠瞥了孟瑶青一眼,轻笑:“国师不妨算一算。”

  “我可算不出来。”

  元问渠已经重新戴上帷帽,转身下楼:“走吧。”

  孟瑶青:“陛下不再看了吗?”

  “事情已成定局,看与不看都一样,送我出宫吧。”

  “遵命,陛下。”

  另一边。

  白尘栖跪在地上动了动腿,微微弯下身子,手伸进衣摆摸了摸。

  柳轻意冷着脸跪在他旁边,听着他悉悉索索地摸着什么,低垂着头看地。

  突然,什么东西碰到自己的手。

  柳轻意看向手边一个手掌大小的软垫,眼神疑惑地看向白尘栖。

  白尘栖眨了眨眼睛,“嘘”了下,用气声说:“垫垫呗,跪那么久,你不疼啊。”

  柳轻意看了白尘栖一会儿,没犹豫,迅速伸手接过垫在膝盖下,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将原本就厚实的护膝又加厚了一层。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柳轻意问。

  “哦,这个啊,平常被我爹罚跪祠堂,次数太多了,就随身带着了。”白尘栖不以为然道。

  柳轻意:“……”

  柳轻意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这话,白尘栖一下笑开颜,看着柳轻意小声说:“怎么样,兄弟够意思吧。我注意你好久了,一个人坐在澜风亭也不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公子混进来了。”

  “所以?”

  “所以,我对你太好奇了啊。”白尘栖道,“在澜风亭我还特意上去问了你路,不过你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瞎指了个方向也不管我好赖活。”

  所以他得想点办法让他彻底记住他。

  白尘栖眼神充满敬佩:“结果实在是没想到啊,看你一声不吭的,一来就来个这么大的,兄弟我甘拜下风。”

  柳轻意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他抿了一下唇,说:“彼此。你就不怕被罚,还敢站出来说话?”

  “害。”白尘栖摆手,小声指着自己说,“看见这身衣裳没?你就说简不简单,朴不朴素?”

  柳轻意看着一身简朴装扮的白尘栖,犹豫地点头。

  “对吧。”白尘栖说,“在你最开始出来念诗的时候,我赶紧和我的仆从出去换的,就知道我一定会出场。”

  “这下怎么也会落得个敢于直谏的清流形象了,划算又便宜的买卖,谁干谁知道。”白尘栖得意洋洋地说。

  柳轻意:“……”

  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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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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