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勃勃, 万物生发,恢弘的宫殿四周姹紫嫣红,鸟语花香。
一座临湖角楼中, 只见两抹身影盘腿而坐, 摆在面前的棋盘胜负难定, 黑白棋子互不相让,将对方逼得你死我活。
棋盘局势波涛汹涌,无声厮杀, 如两军浴血奋战,枪林刀树。
执棋之人面色平静, 从容淡定, 如闲暇寻欢解闷, 无所事事。
皇帝挽袖落下一子, 转眼间又被对方穷追不舍,但他却并未生气, 反倒爽朗笑道:“这朝中还得和你这位谢丞相, 才能有这般酣畅淋漓的对弈。”
谢文邺噙着浅笑在嘴边,神色平静回道:“陛下不过是许久未召见老臣罢了。”
“哦?”赵渊民闻言仔细回想, “你这么一说, 我倒是想了下, 似乎有数月之久了。”
谢文邺道:“老臣也生疏了,许久不下棋, 退步了。”
赵渊民把手中白棋落下,道:“我记得, 从前你我每月都会对弈一场, 争得头破血流, 还掀翻了几局棋。”
谢文邺接着道:“还砸坏了很多棋盘。”
“对对。”赵渊民笑着点头, “从年少砸到年老,从王府砸到皇宫,数不胜数了。”
谢文邺嘴角的笑加深些许,说道:“想当年匠人的工期赶不上被砸烂的速度,最后只好把棋盘刻在青石板上。”
回想旧事,赵渊民开怀大笑,不由说:“眼下这种情况,换作从前啊,你要与我有一番口舌之争,令我方寸大乱,就为了赢棋。”
谢文邺静静看着面前的棋局,颔首道:“好像是的。”
赵渊民见他像块木头似的杵着,问道:“那你还能忍?”
谢文邺沉吟半晌,随着黑棋落下,缓缓道:“臣只是在想,陛下从前不会穿龙袍与老臣下棋。”
此言一出,赵渊民嘴角的笑顿时僵住,眼底掠过一丝不满,捏着手中的白棋用力按下棋盘,“谢文邺,你越来越扫兴了。”
天子直呼其名,连他的字都不想喊了。
谢文邺还是安静下棋,眼底毫无波澜。
只是待他一子落下时,迟迟未见对方有动静,遂抬头朝皇帝看去,发现皇帝神色冷若冰霜,片刻前的喜色荡然无存,仿佛下一刻要对其责骂。
天子眼中暗藏不快,但谢文邺却不动声色,还不忘提醒道:“陛下,到你了。”
赵渊民扫了眼棋盘,毫不犹豫对他追击,“今日要你来,我只问你一句,怀然之事,你可知情?”
谢文邺答道:“知道。”
赵渊民手中动作一顿,脸上略有变色,沉默无言继续对弈。
不过片刻,他突然又问:“你知晓多少?”
谢文邺答道:“知晓他生死未卜。”
赵渊民再次向他确定,“此言属实?”
谢文邺停下手中动作,抬眼与他对视,麻木看着他眼底的质疑说:“绝无欺君。”
两人相觑着对方,唯独只有赵渊民试图在他眼中找到变化,而谢文邺却无动于衷。
明明近在眼前的君臣,却又相隔甚远。
赵渊民将目光落回棋盘,继续和他对弈,“明知此事会让谢家寸步难行,你在朝堂上却从不否认,打从这两年来,你每日除了循规蹈矩外,不似从前主动为朕分忧政事,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朕变了。”
谢文邺道:“都变了。”
“但是朕,是因你的所作所为而变成如此!”赵渊民一气之下将手边的棋笥拍翻。
只是他见到谢文邺落子后,随意捡起脚边的白棋接着对弈,并未因掀翻而受影响。
而谢文邺似乎早已习惯此举,伸手将自己的棋笥抱在手,眼神都不分给他,认真关注着棋盘的一举一动,丝毫不受打扰。
赵渊民气啊,但能怎么办,这是两人的常态,所以他爬着把白棋捡了一些在手。
随后气势汹汹摁在棋盘上,说道:“当年若非你先一步抵达东宫动手,也许朕不会因此被梦魇折磨,你从前会杀皇兄的孩子,若如今不能如你所愿,可是要连老二和老四都杀了?”
他死死盯着谢文邺道:“可你真的为朕斩杀后患吗?朕的好丞相。”
谢文邺抿了抿唇,少顷才道:“没有。”
“你也知道!”赵渊民冷笑了声,“当年先太子妃因你的无能而逃,留下裴姬多年,也没能引出这群余孽。眼下倒好,这群走狗竟潜伏在朝中久久,还养了个孟家出来,朕的丞相啊,你守着朝堂多年,就是这么守的吗?”
谢文邺低头道:“老臣无能。”
“无能、无能、无能!”赵渊民又把手里的棋子扬掉,“你们一个个只会说无能,朕以为不过是客套罢了,没想到当真是无能臣子!”
这一次,谢文邺不再回话。
而赵渊民凝视他良久,拾起脚边的一枚棋子,扫过眼前的博弈,“是了,世人怎会知晓你的城府?当年你看似为朕铲除异己,为朕博得天下民心,如此任劳任怨遭了怀疑后,不惜冒着被老三怨恨,也要将胞妹嫁入皇宫,实则所作这一切,皆为了让朕束手无策。”
他怀恨看了眼谢文邺,眼底却布满杀气,“你我的博弈,是一生的,如今我不封老三为储君,便始终赢你一步。你棋差一着,可知错在哪?”
谢文邺捏着一枚黑棋在手,把抱着的棋笥放下,观摩着棋局问道:“请陛下赐教。”
随着白棋先行,赵渊民道:“错在你的野心太大,错在你时时不肯退让。”
他审视着谢文邺,一字一句道:“错在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谢文邺,你可知捭阖纵横之人,皆是权利刀俎下的鱼肉罢。”
几声放声的大笑过去,赵渊民长叹一声,可嘴角的笑意却不达眼底,虚伪的掩饰让这位君王徒增几分落寞。
他转眼看回面前之人,发现谢文邺随意落下一子,令他眉头微蹙问道:“这是何意?”
看着紧握着许久的黑棋随心所欲放下,谢文邺终究释怀一笑,朝这位他拥戴了数十年的人道:“陛下,臣想认输了。”
赵渊民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谢文邺无奈叹了声,却是久久不语。
从前有挚友形影不离,潇洒够了。
后来有君臣棋逢对手,博弈够了。
如今他只想要孩儿平安无恙,死后有人送终。
谢文邺从软榻缓缓起身,摘下丞相的腰牌,轻置在棋盘上,完整行了一礼后,在赵渊民满眼的震惊中拂袖悠悠离去。
身后传来棋盘被掀翻的声响,然而这一刻,谢文邺突然想起方重德当年所言——怀义者终成锈刀。
他这些年也争累了,如今想劝这位君主收刀入鞘吧。
毕竟剩下的,总有人争的。
疾驰的快马从人群穿梭而过,却扬不动铠甲丝毫,烈阳之下,府兵犹如银色壁垒,挡住北越关山吹来的寒风。
延绵的山脉如巨龙盘旋在边境,望不见尽头的山峰藏在风雪中,哪怕晴空万里,肉眼能见到的,只有一条蜿蜒起伏的万里长线,以及数不胜数的烽火烟台。
距离谢长清失踪已有两月之余,但军中却并未见有十万火急之状。
原因在数日前,边境雪山线内的扎点,传来谢长清的踪迹,冯奇得知消息后,连忙给静州府兵递去信号,命静州官府留意动静。
近日又逢赵或抵达,当赵或听闻此事,却不放心静州的府兵,第一时间派斥候再度前去打听。就在今早天未亮,斥候赶回营地禀报,谢长清留了追踪标记,更像是反捕追踪了敌人,眼下只等谢长清再次发出信号即可支援。
无论消息真假,赵或下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抵达的当晚,便带领众将士扎进营帐中,不分昼夜埋头制定作战计划。
骏马疾驰而来,驿使士兵进到营地后立刻翻身下马,朝着营帐冲了进去,高喊道:“报——燕王殿下!”
赵或将视线从沙盘中抬起,直到驿使来到面前,双手呈上信札。
他随意瞥了眼后,发现不是来自营地的信,随后道:“先搁旁......等等!”
话音刚落,众人朝莫名其妙的他看去,只见他连忙夺过驿使手里的书信,认真翻看了下,发现意外重手,眼中忽地扬起笑意,连嘴角的笑都压不住了。
冯奇和一旁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不解这位平日正言厉色的殿下,此时为何破颜偷笑。
将士们摸不着头脑,正想要一问究竟,突然发现赵或头也不抬朝他们下令,“今日先到此为止,本王要歇会儿。”
将士们:“......”
是谁三日三夜都不肯好好睡,今天太阳没下山就喊着要睡觉了?
冯奇也有些迷惑,犹豫上前问:“......殿下,不再谈谈吗?”
赵或快速扫他们一眼,正色说:“你们不累,本王都累了,快走快走,对了,记得备热水给本王沐浴,再不洗本王都要臭了。”
说着还摸了把胡渣子,心想得磨一磨吞山啸,不然刮不动胡子。
将士们:“......”
原来你都知道。
众人无可奈何只能听命,迎着烈阳走出了帐篷。
将士朝冯奇询问道:“冯将军,你说殿下这神经兮兮的模样,可是累坏了?”
紧随出来的将领邱成归道:“我瞧着像是哪位姑娘家送来的书信。”
只听见人群中一小片哗然过去,冯奇回想赵或方才看信的样子,大胆猜测道:“邱副将可别胡说,也许那是王妃的家书。”
“什么?王妃?”将士们一听,顿时一拥而上,“殿下都成亲了?!”
邱成归道:“殿下整日为了边陲操心,你又是哪来的消息?”
这俩岁数加一起都过花甲之人,竟然为了此等小事又开始拌嘴。
冯奇摸着下巴,老神在在说:“先前我在官州只是有所耳闻,说殿下娶了京中的美人。”他嘶了声,手指比了个数字,“而且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将士们:“嚯——龙凤胎!”
还有人压低声夸道:“不愧是咱们殿下,一年抱俩,三年不得抱六!”
邱成归道:“蠢货,一看就不懂爱惜人的。不过若是这般,今后小殿下得丢来老子这训练。”
冯奇反驳道:“你整日就知道打架,要我瞧,小殿下得好生养在魏都,整日打打杀杀算什么。”
“嘘嘘嘘。”有将士连忙挥手示意小点声,“难怪方才殿下看着有喜事一样,莫非又生了?”
冯奇拍了下说话的士兵,瞪了眼说:“你懂什么,若你娶的妻子有王妃一半貌美持家,想想都睡不着。”
将士追问道:“冯将军快说说王妃长啥样,让我们这些大老粗都见识见识。”
冯奇一听,扬起下巴细想说:“夜里你抬头看看月亮,听说闭月羞花,就算强颜欢笑都是美的咧,哦对,你可知殿下为何对王妃忠贞不渝吗?”
邱成归插嘴道:“我瞧着你像是搁这胡说八道。”
冯奇驳之,“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你数年未见殿下,整日就知道追杀黑蛇部的人,懂什么情怀,一边去。”
谁知邱成归嗤笑一声,“那我怎么就听说王妃不是女子呢?”
“嚯——”众人又是哗然,扎堆的人愈来愈多。
结果冯奇冷笑说:“若殿下真瞧上男子了,你猜当年在官州,为何对那沈大公子颐指气使,大眼瞪小眼?”
将士们听着觉得有几分道理,转头开始催道:“行了行了,别卖关子,快说!”
瞧见邱成归吃瘪,冯奇回想来越州的途中听见的传闻,好似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得意说道:“听闻王妃厨艺了得,吃得叫人念念不忘。”
将士们连连点头,“懂懂懂!要拿捏他的心,就要拿捏住他的胃!”
冯奇拍着他们的肩头,鼓励道:“别羡慕,多找殿下取经,指不定就有了!”
帐外聊得热火朝天,帐内的赵或则倒在氍毹上傻笑着。
他捏着书信在手,看着信中的一笔一划,仿佛能看到沈凭捏着毛笔,在案前努力勾勒出工工整整字体的模样,令他此刻眼中的笑意快要溢出来了。
信中有一桂树枝,此刻正被赵或把玩在手,另外还有一枚腰牌搁在腹前。
他双眼亮晶晶看着书信,小声念道:“远眺千里关山之外,所念郎君不寻影绰。凡躯难越重重峦障,徒剩寒雪刮落长案。与君同眼此景,天涯共披银装。待雪日渐消融,暖意攀覆心头。择一枝来年花,国民安,盼君还。”
桂花枝被赵或夹在唇鼻之间,他卖力嗅着桂花的香味,仿佛置身在爱人身边,阖眼时如同看见那抹踮脚摘花的身影。
一沓书信,他只拿着一张在手里反复看,甚至还递到嘴边吻了几次,依依不舍地细品,甚至还要带着去沐浴,边洗边看,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不久后,军营里的人都怀疑小霸王发/情了。
作者有话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北齐书·元景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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