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时, 黑压压的云层从天边卷席而来,一场瓢泼大雨落在暗潮涌动的魏都之上。
不少官员在殿门前拥簇而立,等着内侍省给众官员送来雨伞。
百官很自觉分成两派站着, 唯有沈凭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立于两派之间, 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把他们分割得明明白白。
很快太监们为众人送来雨伞,撑着一众官员朝宫外而去。
沈凭走在人群的后方, 油纸伞被雨水打落的声响不断,在人群中毫无规律, 十分嘈杂。
太监小声嘱咐众人慢行, 唯有沈凭身侧的太监一路都是默不作声, 此时沈凭因染病喉咙发疼, 整个人提不起任何精神。
文武百官朝着台阶而下,众人放慢脚步而行, 沈凭下台阶时想要提起衣摆, 随后停下脚步,弯腰拎起衣摆的那一刻, 忽地有一道突如其来的力气, 从他后腰推了一下。
便是这一下, 他头重脚轻,整个人朝前方的台阶滑倒栽下。
“沈大人!”
“前面的大人小心!”
惊呼声在四周顿时响起, 皆是为了提醒前行之人避险。
而沈凭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身上的关节传来各种疼痛, 脸颊更是被刮伤, 直到滚落到台阶下方时, 他才在缓神中寻回些许意识。
好痛, 好冷,好累。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无人相助他,无人敢上前,徒留他一人从水凼中狼狈地爬起。
“这就是报应吗?”突然听见一道声音从沈凭的上方传来。
他在大雨中被淋得全身湿透,颧骨有一道渗血的划痕,整个人看起来落魄却又疏离。
沈凭抬眼朝台阶上驻停的众人看去,辨别出方才说话之人在何处,随后转头看去,果真看见孔伐负手立于人前,眼中带着轻蔑。
两人在百官中高低而站,各自相觑对方,气势分毫不让。
不过片刻,孔伐从台阶上缓缓走下,经过他面前时道:“让这场雨冲刷一下沈大人身上的罪孽吧。”
“违背大人之愿,也会罪孽深重吗?”沈凭回他道。
所有人闻言当即停下脚,而孔伐更是在听见时顿足在他面前,转头看他空无一人的身后,只觉眼前的画面何其讽刺。
孤立无援,这就是墙头草。
他站在伞下转身,面朝大雨中的沈凭道:“你违背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道的发展。”
沈凭回想今日在朝廷上的对峙,忽然明白他所指的是官州兵部一事。
他蓦然轻笑一声,眼底盛满着冷意,“官州兵将分离是腐蚀城防的核心,不知宰相大人认为下官说得可是对的?”
孔伐正色道:“不错。”
沈凭又道:“而兵将分离的主要原因,可是和官衙息息相关?”
孔伐皱眉道:“不错。”
沈凭走近一步,道:“官商勾结,腐蚀人心,可是会让这一切分崩离析?”
孔伐抿了抿唇,少顷后道:“不错。”
沈凭道:“既然如此,冯奇不愿随波逐流,导致兵将分离,最后因家人性命受要挟,而选择低头服从,在下官看来,何错之有!即使是其他官吏,也都迫于无奈沦落至此,怎的到了诸位大人口中,就成了蒲鞭之罚,姑息养奸之罪了!”
他的双眼充血,瞳孔骤缩,言行之间抬手直指官州。
见状,孔伐不由觉得可笑,“天下之事,无规矩不成方圆,身居高位,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敢问这些官吏做到否?”
他走出一步迎上沈凭,身边的太监便跟着走前半步为他挡雨,他面对沈凭续道:“区区欲望都不能克制,谈何统领他人?兵部难保,犯的是欺君之罪,当诛!官州难保,犯的是贪念之忌,该革!你此时此刻,为庇护他们而疾言厉色,看似伸张正义,实则祸害百姓!你沈幸仁可知,可认?!”
一声惊天的雷鸣划破上空,转瞬即逝的闪电将天地间照亮,光明在眨眼间灰飞烟灭,唯有无边的暗夜试图扑灭明堂前的燎原烈火。
沈凭在沉默须臾后,突然闭上眼,放声失笑道:“违背世道,祸害百姓,如此帽子扣于头上,如何叫人不罪孽深重?”
他垂头看向面前的众人,忽然感觉后背的沉重,那是历史,是教训带来的后怕,这种后怕演变成了负担,落在了他一个和平年代的人之上。
沈凭把放下的手又抬起,缓缓指向远处恢弘的宫门处,可却如鲠在喉,难以发声,无法言明他曾经在一本又一本的书上,所见历朝历代的腥风血雨。
他无法把传到将来的回声告诉他们,只能苦笑说道:“此时此刻,这扇大门若在官州,推开能看见民族之间的征服,关上能守护天下的安危,那就是百姓的盼头,如此一来,宰相大人还会觉得,兵将分离一事不值得被重视吗?您以革职镇压军心,敢说不是治标不治本之举吗?”
孔伐甩袖怒道:“你简直是强词夺理!无稽之谈!”
“如何就是无稽之谈了?”突然,一声高喝打破这场对峙。
百官纷纷抬眼朝着前方看去,而沈凭听见身后传来这道声音时,带着惊讶缓缓转身,入眼看见赵或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撑着雨伞朝自己走来。
赵或在沈凭的身边停下脚步并肩而战,握着的雨伞朝他偏去,那一刻,所有的暴风骤雨都拦在了两人之外。
百官拱手欲行礼,却不料被赵或开口拦下,“诸位不必向本王行礼,而是该向陛下谢罪才是。”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而孔伐仍旧不卑不亢站在原地,并未因此有所动摇。
他朝赵或道:“殿下若是认同了沈大人今日所言,如此老臣也无话可说。”
赵或扫了一眼他们,转头看向他说:“孔相端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行,抱的是赤胆忠心,本王敬孔相匡扶正义,但却不敢苟同孔相所言的心怀苍生。”
孔伐倏地转头看他,恼怒道:“老臣不明,还望殿下指教一二!”
赵或一听,自然不会客气,遂道:“在座身居高位,断不会明白‘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之景,四海升平下,若没有铮铮铁骨,谁能守得住这万里山河,让诸位心无旁骛辅佐陛下?”
他的话语字字铿锵,说时还把手中的圣旨随意抛到孔伐面前,令对方猝不及防抬手接住。
在孔伐打开圣旨之时,他接着说道:“沈大人也许不及诸位博学多闻,但绝非百无一用。本王不会干涉诸位对官州其余官吏的处置,但冯奇,本王也绝不会轻易交给各位。”
当孔伐看到圣旨上所写的兵制改革后,顿时神色一变,不可思议道:“殿下这是要......改动兵制?”
“不错。”赵或偏头看了眼身边之人,坚定朝他们看去,“执掌文事,本王不如诸位。但经营武备,这天下,恐怕除了贺家无人敢称首。若贺老将军都认同之事,不知诸位可还有比这更好的高见?”
圣旨当前,又逢触到他人擅长领域,这些文官就算有再多纸上谈兵的本事,也都不会拿出来自取其辱。
且赵或既说了除了保冯奇以外,其余人不再干涉,这些官员也会识趣闭嘴,令此事平息。
只是他们调动官员绕不开吏部,眼下众人无非想要沈凭退让,把吏部这块肥肉割出来,任由花落两派其一,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被魏都墙头草掌握手中。
正当有官员想借忤逆犯上的理由,把这抹将要熄灭的火星燃起时,见赵或把沈凭轻轻推前半步。
他让沈凭立于百官面前,掷地有声道:“兵制的改革源于沈大人,若诸位有任何不满,可转身朝御书房去,陛下会等着诸位拿出更好的策论驳之。”
话落,所有人带着满脸震惊和意外看向沈凭,而对峙当前的孔伐更是出乎意料,望着沈凭良久,张了张嘴,却不发一言。
最终,以孔伐上前一步,郑重将圣旨交给赵或后,看了眼沈凭便转身离开。
待人群散去,他们前方还有一人久久未离去。
赵或朝着上前的人颔首,“舅舅。”
谢文邺全程目睹着一切,眼中依旧一片平静,他站在伞下看似安然无恙,实则衣摆早已浸湿,将他一袭紫袍浸得颜色发暗。
他将视线落在沈凭上,思索少顷后道:“你选了这条路,就要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沈凭垂眼点了点头,抬手作揖道:“下官多谢丞相大人提醒。”
“推你的太监,我会替你处理掉,就当是还了你今日在朝廷上的相助。”谢文邺凝视着他脸上的伤口,“小满胜万全。”
说罢,看了眼赵或便抬脚离开,最终消失在了雨幕中。
暴雨渐渐散去,遥远的天际藏着一抹光,仿佛等着细雨过后便会破空而出。
“谢谢你。”微弱的声音从赵或耳边传来。
他连忙转身询问对方伤势,“怎么样,哪里疼?能不能动?要不本王背你回去。”
说着把肩上的氅衣接下,手忙脚乱为他披上,拿着圣旨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嘴里还在喋喋不休骂着旁人的不是。
沈凭虚弱看着赵或着急的神色,嘴角扬起一丝浅笑,释然道:“我做到了。”
他还以为,今日谁都保不住了,那真的是,枉不敢身居此位。
赵或为他擦拭的手一顿,指尖触碰在他的脸颊处,刚想回话,忽然发现指尖滚烫,他惊得将手中的圣旨丢下,用掌心覆盖上他的额头,“沈幸仁!你生病了为何不说?!”
他真的要生气了!
沈凭虚虚摇头笑道:“没事......”
谁知话音刚落,他突然朝地上倒头而去,吓得赵或丢掉雨伞马上伸手接人。
他刚想轻拍沈凭的脸颊唤醒,却发现怀里人晕倒后还在不安讷讷,显然被烧得不省人事,心中仍旧惦记着事情。
赵或抬手轻抚了下他的眉眼,最后落在他脸上的伤口,垂下的眼帘将他的思绪遮住。
他借着掉落的油纸伞挡住一切,在金碧辉煌的明堂高殿前,低头轻吻怀里人的眉心,抱紧他轻声低语道:“哥哥,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魏徵《谏太宗十思疏》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杜甫《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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