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过关山【完结】>第83章 孔相

  下朝时, 黑压压的云层从天边卷席而来,一场瓢泼大雨落在暗潮涌动的魏都之上。

  不少官员在殿门前拥簇而立,等着内侍省给众官员送来雨伞。

  百官很自觉分成两派站着, 唯有沈凭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立于两派之间, 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把他们分割得明明白白。

  很快太监们为众人送来雨伞,撑着一众官员朝宫外而去。

  沈凭走在人群的后方, 油纸伞被雨水打落的声响不断,在人群中毫无规律, 十分嘈杂。

  太监小声嘱咐众人慢行, 唯有沈凭身侧的太监一路都是默不作声, 此时沈凭因染病喉咙发疼, 整个人提不起任何精神。

  文武百官朝着台阶而下,众人放慢脚步而行, 沈凭下台阶时想要提起衣摆, 随后停下脚步,弯腰拎起衣摆的那一刻, 忽地有一道突如其来的力气, 从他后腰推了一下。

  便是这一下, 他头重脚轻,整个人朝前方的台阶滑倒栽下。

  “沈大人!”

  “前面的大人小心!”

  惊呼声在四周顿时响起, 皆是为了提醒前行之人避险。

  而沈凭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身上的关节传来各种疼痛, 脸颊更是被刮伤, 直到滚落到台阶下方时, 他才在缓神中寻回些许意识。

  好痛, 好冷,好累。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无人相助他,无人敢上前,徒留他一人从水凼中狼狈地爬起。

  “这就是报应吗?”突然听见一道声音从沈凭的上方传来。

  他在大雨中被淋得全身湿透,颧骨有一道渗血的划痕,整个人看起来落魄却又疏离。

  沈凭抬眼朝台阶上驻停的众人看去,辨别出方才说话之人在何处,随后转头看去,果真看见孔伐负手立于人前,眼中带着轻蔑。

  两人在百官中高低而站,各自相觑对方,气势分毫不让。

  不过片刻,孔伐从台阶上缓缓走下,经过他面前时道:“让这场雨冲刷一下沈大人身上的罪孽吧。”

  “违背大人之愿,也会罪孽深重吗?”沈凭回他道。

  所有人闻言当即停下脚,而孔伐更是在听见时顿足在他面前,转头看他空无一人的身后,只觉眼前的画面何其讽刺。

  孤立无援,这就是墙头草。

  他站在伞下转身,面朝大雨中的沈凭道:“你违背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道的发展。”

  沈凭回想今日在朝廷上的对峙,忽然明白他所指的是官州兵部一事。

  他蓦然轻笑一声,眼底盛满着冷意,“官州兵将分离是腐蚀城防的核心,不知宰相大人认为下官说得可是对的?”

  孔伐正色道:“不错。”

  沈凭又道:“而兵将分离的主要原因,可是和官衙息息相关?”

  孔伐皱眉道:“不错。”

  沈凭走近一步,道:“官商勾结,腐蚀人心,可是会让这一切分崩离析?”

  孔伐抿了抿唇,少顷后道:“不错。”

  沈凭道:“既然如此,冯奇不愿随波逐流,导致兵将分离,最后因家人性命受要挟,而选择低头服从,在下官看来,何错之有!即使是其他官吏,也都迫于无奈沦落至此,怎的到了诸位大人口中,就成了蒲鞭之罚,姑息养奸之罪了!”

  他的双眼充血,瞳孔骤缩,言行之间抬手直指官州。

  见状,孔伐不由觉得可笑,“天下之事,无规矩不成方圆,身居高位,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敢问这些官吏做到否?”

  他走出一步迎上沈凭,身边的太监便跟着走前半步为他挡雨,他面对沈凭续道:“区区欲望都不能克制,谈何统领他人?兵部难保,犯的是欺君之罪,当诛!官州难保,犯的是贪念之忌,该革!你此时此刻,为庇护他们而疾言厉色,看似伸张正义,实则祸害百姓!你沈幸仁可知,可认?!”

  一声惊天的雷鸣划破上空,转瞬即逝的闪电将天地间照亮,光明在眨眼间灰飞烟灭,唯有无边的暗夜试图扑灭明堂前的燎原烈火。

  沈凭在沉默须臾后,突然闭上眼,放声失笑道:“违背世道,祸害百姓,如此帽子扣于头上,如何叫人不罪孽深重?”

  他垂头看向面前的众人,忽然感觉后背的沉重,那是历史,是教训带来的后怕,这种后怕演变成了负担,落在了他一个和平年代的人之上。

  沈凭把放下的手又抬起,缓缓指向远处恢弘的宫门处,可却如鲠在喉,难以发声,无法言明他曾经在一本又一本的书上,所见历朝历代的腥风血雨。

  他无法把传到将来的回声告诉他们,只能苦笑说道:“此时此刻,这扇大门若在官州,推开能看见民族之间的征服,关上能守护天下的安危,那就是百姓的盼头,如此一来,宰相大人还会觉得,兵将分离一事不值得被重视吗?您以革职镇压军心,敢说不是治标不治本之举吗?”

  孔伐甩袖怒道:“你简直是强词夺理!无稽之谈!”

  “如何就是无稽之谈了?”突然,一声高喝打破这场对峙。

  百官纷纷抬眼朝着前方看去,而沈凭听见身后传来这道声音时,带着惊讶缓缓转身,入眼看见赵或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撑着雨伞朝自己走来。

  赵或在沈凭的身边停下脚步并肩而战,握着的雨伞朝他偏去,那一刻,所有的暴风骤雨都拦在了两人之外。

  百官拱手欲行礼,却不料被赵或开口拦下,“诸位不必向本王行礼,而是该向陛下谢罪才是。”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而孔伐仍旧不卑不亢站在原地,并未因此有所动摇。

  他朝赵或道:“殿下若是认同了沈大人今日所言,如此老臣也无话可说。”

  赵或扫了一眼他们,转头看向他说:“孔相端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行,抱的是赤胆忠心,本王敬孔相匡扶正义,但却不敢苟同孔相所言的心怀苍生。”

  孔伐倏地转头看他,恼怒道:“老臣不明,还望殿下指教一二!”

  赵或一听,自然不会客气,遂道:“在座身居高位,断不会明白‘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之景,四海升平下,若没有铮铮铁骨,谁能守得住这万里山河,让诸位心无旁骛辅佐陛下?”

  他的话语字字铿锵,说时还把手中的圣旨随意抛到孔伐面前,令对方猝不及防抬手接住。

  在孔伐打开圣旨之时,他接着说道:“沈大人也许不及诸位博学多闻,但绝非百无一用。本王不会干涉诸位对官州其余官吏的处置,但冯奇,本王也绝不会轻易交给各位。”

  当孔伐看到圣旨上所写的兵制改革后,顿时神色一变,不可思议道:“殿下这是要......改动兵制?”

  “不错。”赵或偏头看了眼身边之人,坚定朝他们看去,“执掌文事,本王不如诸位。但经营武备,这天下,恐怕除了贺家无人敢称首。若贺老将军都认同之事,不知诸位可还有比这更好的高见?”

  圣旨当前,又逢触到他人擅长领域,这些文官就算有再多纸上谈兵的本事,也都不会拿出来自取其辱。

  且赵或既说了除了保冯奇以外,其余人不再干涉,这些官员也会识趣闭嘴,令此事平息。

  只是他们调动官员绕不开吏部,眼下众人无非想要沈凭退让,把吏部这块肥肉割出来,任由花落两派其一,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被魏都墙头草掌握手中。

  正当有官员想借忤逆犯上的理由,把这抹将要熄灭的火星燃起时,见赵或把沈凭轻轻推前半步。

  他让沈凭立于百官面前,掷地有声道:“兵制的改革源于沈大人,若诸位有任何不满,可转身朝御书房去,陛下会等着诸位拿出更好的策论驳之。”

  话落,所有人带着满脸震惊和意外看向沈凭,而对峙当前的孔伐更是出乎意料,望着沈凭良久,张了张嘴,却不发一言。

  最终,以孔伐上前一步,郑重将圣旨交给赵或后,看了眼沈凭便转身离开。

  待人群散去,他们前方还有一人久久未离去。

  赵或朝着上前的人颔首,“舅舅。”

  谢文邺全程目睹着一切,眼中依旧一片平静,他站在伞下看似安然无恙,实则衣摆早已浸湿,将他一袭紫袍浸得颜色发暗。

  他将视线落在沈凭上,思索少顷后道:“你选了这条路,就要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沈凭垂眼点了点头,抬手作揖道:“下官多谢丞相大人提醒。”

  “推你的太监,我会替你处理掉,就当是还了你今日在朝廷上的相助。”谢文邺凝视着他脸上的伤口,“小满胜万全。”

  说罢,看了眼赵或便抬脚离开,最终消失在了雨幕中。

  暴雨渐渐散去,遥远的天际藏着一抹光,仿佛等着细雨过后便会破空而出。

  “谢谢你。”微弱的声音从赵或耳边传来。

  他连忙转身询问对方伤势,“怎么样,哪里疼?能不能动?要不本王背你回去。”

  说着把肩上的氅衣接下,手忙脚乱为他披上,拿着圣旨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嘴里还在喋喋不休骂着旁人的不是。

  沈凭虚弱看着赵或着急的神色,嘴角扬起一丝浅笑,释然道:“我做到了。”

  他还以为,今日谁都保不住了,那真的是,枉不敢身居此位。

  赵或为他擦拭的手一顿,指尖触碰在他的脸颊处,刚想回话,忽然发现指尖滚烫,他惊得将手中的圣旨丢下,用掌心覆盖上他的额头,“沈幸仁!你生病了为何不说?!”

  他真的要生气了!

  沈凭虚虚摇头笑道:“没事......”

  谁知话音刚落,他突然朝地上倒头而去,吓得赵或丢掉雨伞马上伸手接人。

  他刚想轻拍沈凭的脸颊唤醒,却发现怀里人晕倒后还在不安讷讷,显然被烧得不省人事,心中仍旧惦记着事情。

  赵或抬手轻抚了下他的眉眼,最后落在他脸上的伤口,垂下的眼帘将他的思绪遮住。

  他借着掉落的油纸伞挡住一切,在金碧辉煌的明堂高殿前,低头轻吻怀里人的眉心,抱紧他轻声低语道:“哥哥,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魏徵《谏太宗十思疏》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杜甫《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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