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到这便戛然而止。

  连越顿在原地,身体如枯木般僵硬。

  手中的玉简在被使后湮灭成尘,无意识动了动手指,触到的只余空气。他低头去看那口棺材,目光好似透过棺盖看到了其中沉睡不醒的少年。

  这是那百年之后的第几年呢。

  被封在玄冰之中取去血肉的百年,他是怎么过的。

  光是略微想象,胸腔中涌上来的情绪就让他喘不过气来。

  063不知玉简中的内容,但察觉得到宿主情绪不太对劲,结结巴巴:【没事的宿主,只要……只要他恢复记忆,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顾从渊……这只是他的过去……】

  连越根本没听到它在说什么,耳边好似响起了顾从渊曾说过的那些话。

  “你说这个世界是假,是由我的记忆衍生而出?哦,真是匪夷所思。”

  他无所谓。

  “不能解,你会烧了我的洞府,给我下毒。”

  他不相信。

  “千幻宗最不缺的就是谎言,我确实很喜欢你,可万一你就是谎言本身呢。”

  他下意识否定。

  “我记起的画面你却毫无反应,若所谓的阵法能抹去我们的记忆,同样也能加诸一段不存在的记忆,你又如何分辨所谓的虚与实?”

  他想尽了最坏的结果。

  这就是七情阵吗?

  **

  闻人羽同样陷在阵法中。

  他置身巨大的山谷之中,苍青色的天幕下是层层叠叠的建筑物,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

  许多穿着白袍的男女遍布其间,一片热闹,有个瘦高的青年靠近他,面带疑惑。

  “谢行羽,你在这干嘛呢?”

  很久没有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

  “喂,叫你呢,你听到了吗?”

  青年语气中的疑惑之意更甚,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瞧见他依然毫无反应之后急了:“这都没有反应?不会是中了什么邪术吧?”

  “没事……赵然。”闻人羽嘴唇翕动,记忆中青年的面孔在此刻全然清晰,他微笑着开了口,“我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你这模样着实把我吓到了。”赵然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在他肩上拍了拍,“可从来没见过你这副神情,跟见了鬼似的。”

  “抱歉。”鬼,可不就是鬼吗。

  “走,我们去酒楼吃菜去,听说新出了几道菜式呢。”

  闻人羽点头:“好。”

  一切都那么熟悉,真实,和他很久之前的记忆完全吻合上了,这就是七情阵吗。

  若连越在此,定会惊讶地发现,这是元明族族人避世居住的那个山谷,所有人,包括闻人羽在内,都穿着元明族统一的白色长袍,意味着他们全是元明族族人。

  **

  洞府之中点了支蜡烛,蜡烛燃尽之时,连越听到了棺材处发出的响声。

  棺盖浮起,魔气几乎是满满当当地从中溢散而出,他眼睛一眨一不眨,只盯着那只伸出来的修长好看的手看。

  长身玉立的少年从中起身,面容昳丽无双,眉目间却是一派清冷,对着他略微勾了勾唇角。

  顾从渊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的,额头上隐约可见细密的汗珠,袖袍垂下将手腕遮住了,但连越还是注意到了他腕上未愈合的伤口。

  胸腔中那股酸涩之意又此时涌起。

  “怎么?识不得了?”

  顾从渊的语气还是淡淡的,目光扫过一旁的桌子,他曾在上面放了一枚淡紫色的玉简。

  “玉简,你看过了吧。”

  其实过往那些,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魔域本就是如此,相比那些神魂俱灭的人,起码他活下来了。

  他亦承认他手段卑劣,无法全然相信连越,也无法接受连越可能会离开,故意留下这么一块玉简来让得知他的过往,而连越的反应也确实如他预料。

  但他忽略了一点,早有预料是一回事,而后又感到后悔则是另外一回事,连越此刻的表情,便是他不太愿意看到的。

  所谓患得患失,在此刻清晰明了。

  “是我的错。”顾从渊道,“从前那些事情也只是……”

  然而他欲要说出口的话被连越的动作打断,少年靠过来的躯体温暖柔软,面颊贴近胸膛,清新好闻的气息盖过了一切。

  “别动。”

  顾从渊眼睫颤了颤:“抱歉。”

  连越反而被他这态度气到:“你有什么好抱歉的?不必对我说这二字。”

  顾从渊:“好。”

  连越:“还有,那千幻宗宗主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身上的伤呢什么情况?好全了吗?如今在千幻宗中可还有什么危险?”

  “你这身体怎么回事?这分身,这棺材又是什么情况?这个十七长老的身份,怎么来的?”

  他一股脑问了许多,问题的顺序其实颠三倒四的,完全是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真要回答起来还得重新排个顺序,但顾从渊静静看着他,都逐一回应着:“好。”

  到这时连越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下来,倒觉得不太好意思赖着顾从渊怀中了,但他刚要动,就被顾从渊轻描淡写地按了回去。

  瞬息之间魔气涌动,在顾从渊身后幻化成柔软的座椅,他抱着连越向后躺去,两人挤在同一个座椅之中,姿态实在亲密。

  “这样挺好的。”顾从渊面上平静如常,眼底却隐约多了几分餍足之意,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连越的垂下来的发丝。

  “不是想听我说接下来的部分吗?”

  连越无法反驳:“……是。”

  魔族一向强者为尊,杀死那老者和少年主要靠的是一个出其不意,顾从渊随后又装成老者的样子,享用其一切,闭关修炼。

  其中凶险自然是有的,到后来他也修成元婴,那时其余人再觉察出不对劲已经晚了,魔域向来强者为尊,千幻宗中长老的位置能者居之。

  一夕之间,千幻宗便多出了个十七长老。

  无人觉得怪异,一切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有人陨落自然有人将其替代。

  只是他们从未料到,这是当初那个奄奄一息、狼狈不堪的少年。

  “后来决明道人成为宗主,我与他不合,几番打斗,又有之前的旧敌来犯,我便受了伤。”

  “故而不得已先躲在分身之中,躯体留在棺材中治疗重铸,那棺材有肉白骨凝神魂之效,我亦忘了是从何处抢来的了。”

  连越听到这个“抢”字沉默一瞬,又抓住了另一个字眼:“旧敌?哪来的旧敌?”

  “纪家之人。”顾从渊轻描淡写,“我修为稍高了些,便使了些计策杀了大半纪家之人,他们该死。”

  “其中大半的面孔都识得,那时大抵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了一番,有位姨母从前待我倒是好,一瞧见那些人中有她我忽地觉得索然无味,可才露出转身欲走的姿态,他们便面目狰狞着把藏着的魔器拿了出来,要置我于死地。”

  连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握紧了顾从渊的手,轻声道:“他们都死了吗。”

  顾从渊:“嗯,死了。”

  “千幻宗……”连越有些踌躇,“之后你……不能离开千幻宗吗?”

  顾从渊从前被囚禁在这宗中百年,连越再次说起这宗名都有了排斥之感。

  “没那么简单。”

  顾从渊伸手,这时他也不藏着手腕上未愈合的伤了,那泛白的血肉已然翻开触目惊心,像是在水中泡了许久,但半点血水都没有渗出。

  连越看得心惊,也很快发觉了顾从渊真正让他看的东西:“那里面……那是什么?”

  伤口最深处,他看到红色的丝线在其中翻滚不断,这是区别与血肉的红色,刺目鲜艳,灵活得好比是什么活物。

  “是蛊虫。”顾从渊将手收回,袖袍垂下再次掩住了那伤口,“加入千幻宗者,每人身上都会被种下蛊虫,早在最开始,这虫就融入了我心脉之中,再不分彼此。”

  “蛊虫吞噬宗中人的修为、血肉,以饲养宗中魔脉,而魔脉也是宗门中最为重要的部分,魔气浓郁的源头。”

  “一旦我叛逃千幻宗,蛊虫便会发作,但息之内躯体便会化为一滩烂肉。”

  连越眉头紧皱,不忍再想下去:“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蛊虫剥离开来。”

  “有自然是有的。”顾从渊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发尾,神情清淡无波,“杀掉千幻宗的太上长老明虚老魔即可。”

  “明虚活了太久了,日复一日龟缩在洞府之中不敢露面,他的躯体和魔脉融合在了一处,故而母蛊也在他身上,杀了他就可了结一切。”

  “而今日一战,决明道人虽未死去但也只是苟延残喘。”

  “待决明死去,再除去明虚,你我便可离开千幻宗,你想去何处我便同你去何处。”

  “至于你说的什么阵法之事,我也会试着去相信,你所谓的记忆便也在在一步步复苏,只要你在我身侧,大抵一切将会如愿。”

  “可是……”连越这两字一说出口,又开始踌躇,他苦笑一声,终是道:“好。”

  063把这情形看在眼中,急在心中。

  它想劝宿主的,可来来回回能说的无非是那几句,恐怕宿主心中跟明镜似的,可惜这些一和“顾从渊”这三字联系上便都不同了。

  它也无法预料到之后的走向了,这便是七情阵吗,连顾从渊这样的人也会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