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发少年无意识地蜷住她的手指。紧张和忐忑透过动作传递过来,优想了想,主动问道:

  “刚才在公园,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

  指尖的勾揉一松,他愣怔地看着她,半晌后说了声“是”。

  这样的对话倒真像出/轨和坦白。优冷静地想。然而,深藏在心底的某个猜测又开始浮出水面。人有时会对事物产生怪异的直觉,在面对坏事时尤其准。

  看到沢田目光中未掩饰好的忧虑,那个猜测便越发笃定,且急于得到验证。于是赶在他开口前,她便直接道:

  “是不是我爸爸?”

  她声音平静,眼神几乎是冷酷的。维持着这样的表情,优看到少年缓缓点头;她心里一空,说不上是疲惫还是放松。

  “…喔。”到了最后,她简单应了一声,“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问题刚说出口就招来后悔——优发觉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因而又飞快道:“当时你应该直接告诉我。”

  她说话时板着脸,心绪难辨,显得很有气势。

  见状,沢田纲吉犹豫一下,仍然先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他说…说学姐不会想见到他。”

  闻言,优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感到原本复杂的心情都变作淡淡的怨愤,“喔,他这样说么?”

  此前,他从未见她这样不加掩饰地流露情绪。有关男人的话题仿佛一个开关,将她压抑已久的阴暗面曝露在光下;少年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感受着她的另一面真实。

  “学姐和…你们关系不好么?”

  优看他一眼。这问题牵涉隐私,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地询问。按理说现在应该生气,但心情反而从惶惑中抽离出来,她知道他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当然、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褐发少年似乎误会了她的沉默,赶忙惊慌失措地补充;慌忙撒开手的同时,他的身体也连带着后撤,就像是担心自己的存在会冒犯到她一样。

  原本紧挨着的热度忽然远离。优一挑眉,道:“这样稍微有点冷。”

  沢田纲吉在这时显示出男生特有的粗枝大叶;一边在心里循环“完了完了她真的生气了”,一边老老实实拉开距离,眼看就要站起身来。

  “…你在做什么?”优冷静地问。

  “欸?”他拿外套的手停在半空,“学姐不是说冷么?还是快点进屋子……”

  优就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瞧,“再靠近一点的话,就不会冷了。”

  尽管话语直白,但她的语气实在是过于正直。沢田纲吉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红着脸又缩回到毯子里,像只做错事的兔子。

  自从在一起后,少年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展露纯情。就比如现在,他笔直地目视着正前方沢田宅的围墙,看也不看她一眼;手臂做贼似的缓缓向后。

  优先是耐心地等了等,但终于等得些微不耐烦,就主动往他那边靠了靠,将小半边脸倚在他肩上。这下,在她背后要停不停的手终于一步到位,落到了腰后。

  少年温热的体温带着淡淡的柠檬香气,她嗅着熟悉的味道,抬眼望着空中半隐的月亮。

  “我爸爸是个笨蛋吧?”优冷不丁道;语气很淡,几乎叫人分不清是问句还是肯定。

  沢田纲吉以为这是个难题。按寻常社交规则无论如何他都该快速否定,可忍者那张流着宽海带泪的面孔就在脑海里不断渐进式飘浮回荡,宛如加了什么劣质特效,确实是十分笨蛋。

  “他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最后他这么答道。

  “你原来想的是什么样?”优听了笑笑,“旧日武士那种么?”

  “…嗯、原本以为会是更严肃一点的人。”沢田纲吉顿了顿,忍不住道,“结果他穿着忍者的盔甲……”

  闻言,优不禁陷入长久的沉默。

  “果然是个笨蛋啊。”最后她凉凉道,“竟然在外面打扮成那种样子,怪不得要躲起来。”

  这时听她的意思,和爸爸的关系似乎又没那么糟糕。

  就在少年这么想的时候,肩膀处忽然传来轻微的蹭动。他垂眸望去,恰好看到她眨了眨眼,眼睫颤动的瞬间,原本古井无波的神情悄然泄露出一丝迷茫。

  “小的时候,我们关系其实很好。”优轻声道,“我家里的人都很严肃,但他…很有趣,会自己编故事讲给我听,主角都是让我随便指定;每次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样的……具体是什么有点记不清了。”

  她的话带着明显的疏离与生涩,同时却也透露出难以忽视的温情;在叙述时,犹如一台尘封已久的机器尝试着重启,每一下都振落掉一点旧日的灰烬。

  优自己也惊讶于那些回忆的鲜活与柔软,心里一时间浮起诸多感受,复杂难明;她不愿妥协,于是断然逼迫自己重归冷硬。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她低声道,声音很干脆,“不止是和爸爸,我和妈妈的关系也变得很糟。即便到了现在,也不能说是完全原谅了他们。”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脑中闪过无数冰冷尖锐的对峙。那时她笃信自己是正确的一方,绝对正确,所以寸步不让。因此而有过的无数个成功的、快意的瞬间,现在想来竟都是很难堪的。

  优顿了顿,眼中划过自嘲般的光彩,若有所思的样子。

  听起来,学姐和父母的矛盾相当严重……想到今晚和忍者大叔的那些互动(其中不乏友善的信号),沢田纲吉难免心虚后悔;这时又忽然听她道:

  “沢田有和父母吵过架么?”

  “吵…吵架?”少年一愣,旋即陷入回想:第一反应是没有,妈妈对他基本算是百依百顺,爸爸就更不用说了,以前回到家不是睡觉就是喝酒,或者编些“从一百个野人手里逃脱”这样的鬼话;连聊都聊不到一起,怎么可能吵得起来……

  但这时他又想到,以前因为嫌弃妈妈唠叨所以管她要钱去外面吃饭的事……这种算不算是吵架呢?无论算不算都说不出口。

  “和妈妈算是有过吧…毕竟住在一起嘛。”最后,他只是含糊地答道。

  优眼睫微垂,轻声道:“果然都会吵啊……后面是怎么和好的?”

  “欸?嗯……”少年挠挠脑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其实是记不清了,相处好像总是莫名其妙就会恢复到往常。

  优听了点点头,“我和父母的情况…要更严重一些。最开始他们试图和我谈一谈,但我很抗拒。有段时间,只要他们中的一个走进房间我就会立刻离开,和我说话我会装作听不见。”

  闻言,沢田纲吉不由觉得惊讶。他很难将学姐的描述与她本人对上,甚至觉得学姐此刻同样如此——她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都很冷静,几乎给人以匮乏情感的印象。比起谈论过往,更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为了不让场面太难堪,我们开始避免见面。”她继续道,“最初以为只是暂时的,但等回过神来,三个人都习惯了这样生活……然后,那年圣诞节的时候,我爸爸第一次扮成忍者的样子,偷偷爬到我卧室的窗台挂礼物。”

  欸?原来是为了修复关系才这样做的吗……沢田纲吉还没来得及心软,就听优冷酷补充道:

  “因为闹出的响动太大,我以为是入侵者,所以放狗咬了他。”

  沢田纲吉:“……”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被猛犬四处追着咬并发出嗷嗷惨叫的忍者……太惨了啊大叔!

  “…他今天穿的盔甲是不是黑色的?”优忽然问。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又点点头,“喔,那就还是同一件……后来,妈妈也跟着这样做,一连就是好几年。平时我们还是不常说话,我还是生他们的气,但不像之前那么怨恨……甚至以为日子会像那样一直过下去。”

  不知怎的,少年眼前忽然闪过忍者含着悲哀的眼睛:

  【“我和那孩子的母亲,我们都是自私的人,所以才把她逼到了那样的境地。”】

  学姐则说: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的很多想法都太理所当然,其实忽略了很多东西……或许正因为这样,最后才会走到那样的境地。”

  沢田纲吉微抿着唇。他一直知道,在她的过去存在着一团沉重的阴翳。

  暑期合宿时,冰帝的迹部学长曾提及京都,还有涉嫌命案的传闻;她曾说在京都做了可怕的事——这是不是就是他们所指的“境地”?又因为这件事,她才会离开家里……

  曾经,少年认为这些都不重要,他对优的心意不会因任何事改变。现在他仍然这么想,却不敢再对这些信息加以轻视——不知不觉间,它们仿佛正自己串联完整,犹如拼图的边角,共同指向着正中那一个空洞的缺口。

  这事实令少年不安。他天性敏锐,已隐隐感知到了在云层中酝酿的风暴的气息。

  “…学姐其实不讨厌自己的爸爸妈妈,对么?”他低声问。从她话语间,他只感受到一种无可奈何的隐痛,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眷恋。

  优的眼珠略微动了动,神情因此显得有些许麻木。

  “讨厌这个词太重了。”她顿了顿,又道,“如果世界上只有讨厌和喜欢两种情感多好。”

  那样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闻言,少年紧了紧拉住她手的力道。这样避重就轻的回答大概并不能令他放心,于是她稍微想了想,才道:

  “每年平安夜的时候,虽然我老是装作不在意,但心里其实很期待。今年的礼物是什么、魔女会穿什么样的裙子来见我、忍者爬楼的速度会不会提高……我的圣诞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宴会和其余的祝福都不重要。”

  优想起那些期待,它们曾经在胸腔中鼓噪不休,无比的真实热切,仿佛能直抵永恒。可现在回忆起来,却变得那么遥远和虚幻,就好像水中的月亮。

  “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她轻声道,声音笃定。

  “但我对圣诞的期待并没有改变,也还是有很多东西要想。像是给蓝波和一平的节日限定巧克力糖、圣诞派对上的座位安排、明天的午饭会不会又是花椰菜和香肠……”

  最后一句是故意的。她感到少年扭头望过来,落下的目光哀怨。

  “学姐,最后一句话完全是多余的……”

  优笑了笑,没有去看他;原本以为事到如今,可以很轻易地说出“已经不在意和父母的关系”这样的话,却没想到还是迟疑,就像怕伤了谁的心似的。

  所以最终,她说的是:“以前我总是很不安,好像没有他们的礼物,生活就无法继续下去。但是现在…心情其实还好。我觉得……我只是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

  …不需要那些东西,是因为内心的空洞被其他事物封补上了。

  优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知道他明白。终于抬眼的时候,正撞上少年微垂的视线。

  他褐色的眼眸干净又温暖,她喜欢被他像这样认真地注视,喜欢他的眼睛里只映照出自己的样子。

  到了现在,又想更贪心一点。希望一直被他这样注视,希望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察觉到这份依赖时,她不太甘心,认为失却了身为年长者的尊严。于是即便在额头相抵时,也有点心不在焉。

  “学姐……?”褐发少年看出她兴致缺缺,因此始终没有更进一步,只是温柔地蹭蹭她的脸。

  “…没什么,”优回过神,主动亲了亲他,然后道,“你能不能再长得慢一点?”

  少年原本正因她浅尝辄止的亲近而心旌摇曳,正想要好好深入回应一番;闻言当即一梗,忍者大叔那句“豆芽菜”的嘲讽开始在脑内疯狂循环。

  “…我、我还嫌自己长得不够快呢!”他立即道(但说完就开始绝望后悔,因为这句话让他显得更加幼稚和可悲了)。

  优就捏捏他涨红的脸;手指探出毯子之外,感受到冬日冷冽的空气。

  “沢田是笨蛋吗?”她懒洋洋地将手重新缩回毯子里,捏着他腰际的毛衣。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她瞥见了悬挂在门廊的槲寄生装饰。

  “啊……”优眨眨眼睛。

  “怎么了?”

  “圣诞节传统,在槲寄生下面必须kiss才行。”她平淡道,“亲我一下,然后就该让蓝波他们睡觉了。你明天也还要早起背单词。”

  “…不要把这些事都混在一起说啊喂!”沢田纲吉忍不住吐槽,表情从温柔克制变成一种鼓胀的憋屈,“这样不是完全没氛围了么?”

  优表情不变,“既然这样,那就先起……”

  话没说完,她就被他重新拉了回来。少年将毛毯拉扯过头顶,赌气般地覆盖住他们。

  “…唔、等等……!”她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便陷入更加不妙的境地。褐发少年的嘴唇贴着耳廓,灼热的呼吸无师自通地钻进了耳朵里。

  “槲寄生的传说是必须kiss么?”他小声向她确认,“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不亲到嘴巴,就还不可以离开?”

  “什么——喂……”年上者再度因一时大意而错过了躲闪的时机;想推开他却无果,转而又听见二楼的孩童嬉闹,只有轻咬住一边的手背。

  寒风吹过,槲寄生细长的枝条与洁白的果实都在轻颤;厚实的毛毯隔绝寒冷,遮掩住了相依相偎的身形,还有接连隐秘的细碎哼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爱反差萌,比如27反攻,但超死气(言纲)状态就只能被学姐欺负(喂)--学姐过去的故事里面没有一个坏人,所有人都只是在努力生活着。所以夏马尔才说这是个不可避免的的家庭悲剧……总之,想努力写出这样的感觉_(:з」∠)_然后就有点卡文orz我再试试,速度提不起来的话maybe会变一段时间隔日更不会太虐的我不写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