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随着时间的流逝,阳光渐盛,清晨的云雾彻底散开,寺庙中的道路变得亮堂起来。
庙里的人也逐渐多了。
一开始,是周柏城不愿看向温栀,怕功亏一篑,堆积起来的勇气也许会在一个对视间就瓦解崩溃。而现在,当周柏城将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抛给温栀,是温栀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乞怜的、又故作洒脱的目光。
看上去就像一只受伤同时在等待主人垂怜的狗狗。
她不能看着这样的眼睛思考,会受干扰的。
温栀看向手里的香,哑青色的香灰蜷起弯儿来堆在柱头上,还在燃烧的火星子像在柱头开出了朵橘红的花,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温栀在香灰从柱头跌落的那个瞬间,心里忽然有了眉目,抬眼对周柏城说道:“你等一等,你让我想一想。在我手里这柱香烧尽之前,我会给你答案。”
温栀手里最后这一支香,现在已经燃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
只剩三分之一了。
跌落在她脚下的香灰在青石地板上几乎看不见,很快被风吹散在不知名的角落。
这支香看起来长,说燃起来也快,一会儿工夫,半支多的香都没了。
周柏城看了一眼她手里香的长度,说道:“行。”
温栀走开了去。
她走到寺庙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却不像周柏城料想的那样沉眸思索,反倒是先拿出手机,发了几条信息出去。
做好这,她将手机放到一旁,拿着香,脑袋一动不动,就只是呆呆看着面前的那个香炉。
弥音寺香火旺盛,香炉里的香都是常年不断的。
温栀看着那些青烟逐渐升起,升到空中又雾一般渐渐溶在白日清透的光线里,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朝着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她的周柏城招了招手:“你过来,到我这儿来。”
周柏城依言走过来,坐到她身侧之后,垂着头坐下来,两只手已经悄悄地握成拳头。
这也许会是他人生中进行得最艰难的一场谈判。
这场谈判,他输不起,却又早早将自己有的底牌全部摊到了桌上。
现在的他丢盔弃甲,手里筹码全无,弱点却被对方全知。以至于总是胜券在握的他面对着温栀,竟然落到了完完全全手无寸铁的地步。
这是一场结果注定完全被掌控在对方手里的谈判,他已经被自己逼上绝路,毫无回旋之力。
她要他生,他便如同枯木逢生,她要他死,他便也只能引颈就戮。
哪怕是之前最艰难的时候,周柏城也没让自己陷入过这种境地。
周柏城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曾经在暗处冷眼窥视过周寒鸣对她告白的场景,又在看到她离开之后周寒鸣落败的脸色后,如同一个小人一般在心里窃喜得意。
可现在,说不定他也要品尝一下这种滋味了。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命运它半点都不饶人。
这时,他手上忽然一热,是温栀的手伸了过来,捏住了他的手。
周柏城低头看了一眼,温栀的手白白的,覆在他的手背上显得小小的,但掌心很温热。
等他稍一抬眼,只见温栀正看着他。
她的眼睛是她所有五官中生得最为美丽动人的那一处,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世间最美好的万物,星辰、湖泊,都装在了里面。
温栀道:“佛祖面前不能说假话,这句话,我听过类似的。”
“之前我奶奶告诉过我,握着对方的手,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样你心里面最想说的那些,哪怕不用语言来表达,也很容易就传达到对方心里去了。”
“你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接下来我说的话,都会是真的。”
周柏城喉咙有些干涩,开口后,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哑了一样:“你说。”
“你知道吗?之前我总觉得你身上有很多难解释的事情。”温栀道,“你太守规矩了,这和我后来知道的周叔叔的性格一点都不像,更别说是言少兰和周寒鸣了。有些事,你看起来并不想说,我也就没有问过,但我有过自己的猜测,我以为你是和你祖母关系好,听她的教导才这样的。今天听你这样说,才终于知道了所有的因果。”
“我很开心你能和我聊这些,知道了你之前的那些经历,我大概就知道你身上那些矛盾重重的地方是从哪里来的了。但是……”
温栀语气一转,严肃道:“我最讨厌别人欺骗我。在我知道家里的资金问题已经解决,不需要我和周寒鸣联姻也能维持工厂的运转时,我在那个家待不下去一刻。这几个月,我爸妈总想找我说话,可我放不下心里的芥蒂心平气和地去见他们。可我也知道,有些话还是得说开的,又不是一辈子不往来了。”
“我本来打算过年带你回去见他们的。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要变一变了。”
听到她这样说,周柏城唇都变白了,温栀能感受到放在她手掌下的他的手有一瞬间的瑟缩。
偏偏他面上还要强撑出淡然的微笑,像是哪怕真走到了最后,也要在她心里争一个风度翩翩的印象似的。
周柏城问:“是吗?”
明明是仲夏时节,他却像在这一刻同时经历了霜降和冬至。
强撑出来的洒脱也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风一吹就要碎。
“是啊,不信你去我那看我的日历表,日子都用红笔圈出来了。不过,这个计划作废了。”温栀道,“等过年有些太晚了,还是这个月就去吧。如果你能有时间的话,就陪我去见他们一次吧。”
“……什,什么意思?”
“见家长的意思啊。”温栀道,“谁让我的男朋友那么没安全感呢?早点让他安安心啦。”
说着温栀将手抬起来,举着自己另一只手里的香给他看:“先去给观音上香吧,不然这柱香都快没了。”
那支香只剩最后一拃长了。
温栀欲起身,可刚刚撤开的手被周柏城紧紧抓住了。
“不,栀栀。”他的声线急切而又哀伤,“你别折磨我,你先告诉我,你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闻言温栀却故意板了板脸,毫不客气将手抽离而出,冷着嗓子说道:“周柏城,我现在是要去给观音上香,是要求我们白头到老,百年好合,你还要拦着我吗?”
抓着她手的那只大手先是力道更紧了一瞬,然后倏地松开了。
“不,不,不……”周柏城一连说了三个不字,而后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双眸倏地亮了。
周柏城拿过她手里的香,站起身,没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雄宝殿的方位去,到一半才意识到什么,又懊悔地回过身来,连忙往大士阁这边的香炉走去。
他快速扑到滚烫的香炉前,捻着那一点点仅剩的还在燃烧的香,插入了香炉里。
香炉里的灰是烫的,跌落的香灰也是烫的,炉里早有的那些香让周柏城的手指瞬间被灼伤,起了泡一样的疼,他却不恼。
疼痛只让周柏城感到欢喜,让他的心落回实处,让他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是虚妄,不是梦。
一切都来得及。
做完这些,他浑身脱力,仿佛死了一回,动作也慢下了几个节拍,一步步走到大士阁面前。
他跪倒在大士阁的蒲团上,以格外虔诚的姿势。
最桀骜不逊的年纪里,周柏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寺里的佛像。那时候他少年意气满,不信天也不信地。可等心里有了放不下的贪求之后,哪怕是再破小的庙,也能装得下他叩拜的身影。
他为心里的菩萨弯腰,身体匍匐得低低的,几乎要长跪不起。
温栀本来还想再作弄他一下的,可看到他这副可怜的样子,心里面又不忍,便默默地来到他身侧,随他一起,拜了三拜。
两人安静而沉默拜完了观音,而后起身,一前一后地离开大士阁。
周柏城默默跟在她身后,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表情,欲言又止。
两人在庙里慢慢逛起来,周柏城就这么带着满肚子话想问的表情,跟在温栀的身后。
温栀叹了口气。
她回头看向他:“你应该是知道的吧,你很会表达,远比一般的理工科学生擅长这一点。”
“嗯。”周柏城道,“捷为最开始的投资,就是我拉过来的。施宇飞不行,那时他几句话就会谈崩,不过他很好培养,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他说着,悄悄靠近她,又悄悄拉起她的手:“栀栀,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温栀没有躲开,但语气听上去依旧不太明朗:“你是故意把你高中时的生活拿出来,和你后面针对我和周寒鸣的那些算计一起讲的吧?那时候的你比起可恨,更是可怜的,可怜到让我心疼。有了心疼,你那些对我的算计听上去也就没那么让人生气了。”
周柏城沉默了下,艰涩道:“我还是在赌……”
是他心思浮躁时藏不住心事,还是她实在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她?
这一刻周柏城没有答案,唯有苦笑。
唯独在她面前,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从来都不能很好的隐藏起自己的另一面。
他习惯了劳心竭虑,习惯了做必胜的局,不多费点心思,心里怎么都不安生。
这已经成了本能,只暴露给她看的本能。
“至于赌输赌赢,决定权在你手里。”
果然。
都这个时候了,还是在算计。
可能有什么办法。
温栀很无奈:“我只能说,你成功了。”
她从来就没想过去要求自己的爱人做一个完美的人。温栀不是什么完美主义者,她只是个小小的乐天派,知道这世界有缺点,可她依旧喜欢这世界。
如果周柏城一直完美下去,她反倒要怀疑他身上掩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了。
有坏的一面,她心里反而踏实一些,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了。
如果,如果周柏城今天没有向她坦诚这些,假以时日让她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必然会引发他们之间难以消解的矛盾,她真的很讨厌被隐瞒被欺骗,尤其是来自亲近之人的隐瞒与欺骗。可偏偏……偏偏这个男人在最恰当的时间点,把什么都说了。
之前温栀觉得他温柔款款,绅士又体贴,现在的她觉得他简直心思缜密到令人发指。
怎么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呢?温栀有些头疼,她虽然没期待过一个完美的爱人,可也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一个这么会耍心眼的爱人。
她本来只想着简简单单地过一生……
温栀叹气:“看来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了。”
周柏城到此刻终于露出了这几天以来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PanPan
他停下来,紧紧抱住了温栀,轻声道:“谢谢你,栀栀。”
温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同样用很轻的、只能让他听见的声音说道:“十七岁的我也许会害怕十七岁的你,但现在二十四岁的我并不会这样。哪怕十七岁的我遇到了那时候的你会害怕到跑开,如果是二十四岁的我回到过去的话,看到少年时的你,我一定会抱抱他的。”
周柏城神情有些动容,想了一想,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认认真真地说道:“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嫉妒十七岁的自己。”
温栀:“……”他可真是好小的一个心眼啊。
“真的,别对他那么好,被他缠上可能很麻烦……不,最好话也别说一句。也不行,最好一个眼神都不要给,完全别理会他好了。”
温栀却失笑。
这怎么还真认真假设起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她答的敷衍,周柏城却很紧张。
“你信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了。要是被缠上,真的很难甩掉了……”
“现在不也很难甩掉吗?”
“……”周柏城忽然没话说了。
十几步开外的位置,慈悲的观音面戴似笑非笑的悲悯,在晨钟中静默。
檀香袅袅,香炉里那柱香一直燃到了最后一刻。
……
自从弥音寺之后,周柏城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平和的一段时光。
安稳的心态让他创作欲爆棚,很快设计出了新一季的车型。
但就在要以男朋友的身份去见温栀父母的前一天,周柏城变得紧张起来,行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经验可循的。
施宇飞这家伙就格外讨他岳父岳母欢心。
为了明天的见面能够万无一失,周柏城特意约了施宇飞见面,讨点参谋意见,顺便让他帮他挑选几套衣服。
傍晚时分,正要提前出门,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是同城急送给他送来了一个快递。
周柏城没有网购的习惯,直接说道:“这应该不是我的东西。”
“收货人温栀,地点是填的这里没错啊,难道填错了?”快递小哥琢磨了半天,掏出手机准备拨出电话问问,却被周柏城拦住了,“不,没填错。”
他签收了快递单,送走快递小哥后,给温栀打了个电话。
“栀栀,你买的东西好像寄到我这里来了,需要我给你送过去吗?”
“不,不用,你直接打开看看吧。”
周柏城打开了这个盒子。
心跳的加速只在一瞬间。
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对银色的柏树树叶形状的耳坠,和两枚雕刻着栀子花的银制袖扣,灯光下像是有细闪。
柏树叶和栀子花……
在这对漂亮的耳坠和袖扣下面,放着一张卡片。
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
“献给你,我亲爱的、挚爱的:
不要再放逐不安的自我。
胆怯的灵魂也不要再流浪漂泊。
白昼、夜晚、宇宙中的任何一个角落,每一个孤独的时刻,请拥抱我。
我把我交给你,你把你交给我。
让我们一起途径世界,永坠爱河。
落款:温栀。”
“看到了吗?漂亮吗?喜欢吗?”手机那头,温栀笑吟吟的声音传入周柏城的耳朵里,“这是我自己设计的。袖扣是给你的,耳坠是给我的。”
她轻声念着纸上的诗句:“我把我交给你,你把你交给我。”
电话另一头,周柏城没有说话,温栀只能听见他的喘息声。
她继续说道:“这是我到目前最满意的一个设计了。制作的材料是你妈妈送我的那个戒指。我喜欢那个戒指,可我不喜欢她和你爸爸的结局,所以我让小伍帮忙,用戒指的材料重新做了这两样东西。开门吧,外面还有另一件礼物。”
周柏城抬手推开门。
温栀就站在外面,举着手机,笑眼弯弯如月。
她身后,晚霞漫天,夕阳正好。
黄昏攻陷了整座城市,他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仿佛正中一枪。
暮色四合。
他们拥抱在一起。
他们永坠爱河。
[完]
【作者有话说】
想和温栀谈恋爱呜呜她真的太好了老婆老婆呜呜呜
正文完结啦!开心到跑三圈啊啊啊啊我做到了啊啊啊啊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