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悄无声息得行走在青石板路上,一个拐弯就拐上了苍梧大道。

苍梧大道是王都的官道,大雍王朝有明文规定,官道周围不可以聚集小摊贩,除了王朝操控的钱庄粮食铺盐铺之外,不可以随便行商。

所以苍梧大道平日里人并不多,即使有马车路过,大部分也是从这里进货,拿着行商许可证去买卖盐米。

苍梧大道的尽头,便是王都皇城城门。

此时皇城城门在他们马车的正后方,烈烈迎风而举的图腾在空中肆意飞舞,是一条龙形的图腾。

萧怀舟掀开后车帘,一步一回首的看向干净整洁的城墙。

哪有一丝前世烈火焚烧的破败气息。

恍如做了一场黄粱大梦,在梦中粉骨碎身,清醒之后徒余一身冷汗,和后知后觉的悲欢痛楚。

直到现在萧怀舟才逐渐接受,自己真的重生了这个事实。

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回来了。

关于为何会重生这件事,他刚才也曾思索过,但始终得不到答案。

不过如今世道,大雍朝与归云仙府并肩而列,人间由大雍王朝统御,而各大仙门则皆归属于归云仙府。

大雍朝崇奉修仙,将修仙之人地位放的很高,对他们很是尊敬。

况且大雍朝王都有上古真神羽化后所护佑,任何法术在王都都无法施展,修仙之人一入王都,便与凡人无异。

所以数百年来,归云仙府与人间皇帝数进水不犯河水,倒是并治的一个清平人间。

人间既然有人修习法术,自然就有人飞升成仙。

这样算来,重生这件事,倒也不是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东西。

萧怀舟放下车帘,默认接受了这件事。

既然从头来了,那便不能像前世那样活。

谢春山……

这一世,他累了,不想重蹈覆辙。

“四公子坐稳呦,苍梧大道上积雪都化了,青石板上湿漉漉的,这会儿又开始下雪,怕是要结冰。”

观书在前面驾着车,熟练得往自家府门路上去。

由于大雍等级森严,若是立了太子,为彰显太子的权威,其他的皇子便不可以被称呼为皇子,统一按出身排名称为公子。

所以萧怀舟,在他人口中便是萧四公子。

马车轮轴碾过刚刚结好的薄薄冰层上方,发出‘吱吱呀呀’的破碎声,在空寂的大街上显得格外清晰。

观书原本是准备给四公子秀一下车技,结果才行了没多久,就被自己给吓到了。

连声音里,都带着几分颤抖:“四公子,前面好像死人了……”

萧怀舟正在车中轻轻揉/捏着自己的右臂,将紧张的肌肉疏解开。

虽说前世苦练了许久,这么一点被‘加码’的弓箭不至于掌握不了力道伤了自己,但此时此刻自己终究是十六岁的赢弱躯体,经久不锻炼,肌肉酸痛的很。

听闻观书的话,他揉/捏手臂的动作一顿。

今日因为赢了校场比箭,比前世晚了一刻钟才到了苍梧大道。

若是这一刻钟时间,谢春山熬不过去……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过是死个人,也值得大惊小怪。”

“可他好像是归云仙府的人,若是就这么死在苍梧大道上……我就说二公子怎么这么好心劝您不要走苍梧大道,原来是在这里盘算着!”

观书忿忿,却也不敢上前,拉了一把缰绳将马车停在半道上。

归云仙府的人死在大雍王都中。

这可是件天大事!

往轻了说,是一桩无解的悬案,因为王都的人无权去干涉归云仙府的事情,若是归云仙府的人出了事,多半不会是寻常百姓干的,这件事王都就查不出个原委来,无法交代。

往重了说,就更不得了了,涉及了两边微妙的平衡关系,若是有人借此大肆宣扬,很有可能会引得王都与归云仙府的对立。

不过来迟一步,谢春山真死了?

萧怀舟牵起一抹苦笑,心头压抑地难受,却又没有办法找到宣泄的出口。

恨他不死,却又恨他这么轻易便死了。

那些前世的不甘心,前世的愤懑,难道就这么便宜了谢春山,让他就这么干干净净去了?

萧怀舟无声地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语气里连自己都能听出无尽的薄凉与不甘:“死透了吗?”

观书大口大口的喘气,一双眼紧紧盯着雪地里几乎要被薄雪埋没的瘦弱人影。

隔着重重雪帘,他终于瞧见了那人还在细微起伏的胸膛。

“没死,还没死,太好了!四公子,他还没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观书语气兴奋。

“那便等着,等他死了再过去。”

萧怀舟语气很淡,淡到旁人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

刚刚还在兴奋的观书想被破了一盆冷水:???

他忍不住扭过头,透过帘子瞧着自家四公子。

青衫儒雅的十六岁少年,一双眼睛淡漠地盯着厚重车帘,仿佛在透过车帘看什么东西。

少年的五官其实有些寡淡,可是全都凑在一起之后,便成了一副可以细细临摹的古画,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不近人的仙气。

艳极情极,风雅透骨。

奇怪,明明还是朝夕相处的那个四公子,即使身体赢弱,却自有一分让人看着就会忍不住怜悯的风流在其中。

可是观书却觉得这个四公子与从前完全不一样。

这不一样在哪里,观书说不出来,只觉怪怪的。

“可要是这归云仙府的人在咱们眼前死了,到时候有人怪罪下来,怕是会为难到太子爷。”

观书是个懂利弊的,跟在四公子身边久了,有些东西自然而然会浸染到。

萧怀舟的一举一动并不仅仅关系到自己,而是牵连着太子的名声,若是全力救治这位归云仙府的伤者,倒是可以替太子博一个好名声。

若是弃置不顾……

萧怀舟没有说话。

他心里很清楚观书所说的事情,但他更清楚一件事。

那便是:谢春山绝对不会死。

他谢春山是谁,是归云仙府的天之骄子,是他人口中的高悬明月,是世间上下千年来唯一有机会飞升天道的宠儿。

谢春山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去!

若不是现在他十分清楚谢春山这半死不活的状态不能开口说话,他真的是想要下车问一问谢春山。

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

那么谢道君的生死,是不是命数使然呢?

车外纷纷扬扬的小雪逐渐停了,在日落西沉的时候化作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本来苍梧大道上的雪就很薄,被雨水冲刷下去之后渐渐融化,露出下面有些年岁的青石砖来。

有夜风呼啸而过,吹动马车四角坠着的青铜铃铛,回音绕绕,经久不息。

一人一马车,就这么在空寂无人的大道上对峙着。

只不过,萧怀舟坐着,而谢春山是狼狈地趴在那儿。

潺潺血水染透了谢春山的白袍,将他腰间‘归云仙府’的印记浸透,遮掩住他的身份。

此刻他只是个需要救助的凡人,而不是什么谢道君。

雨越下越大,他身上的血好像流不干净似的,顺着雨水蜿蜒过来,一路绕到萧怀舟的马车面前,成为一条血河。

过了很久,萧怀舟掀开车帘,与谢春山隔着迢迢长街相望。

他很清楚,谢春山现在看不见他。

双目失明,指骨尽碎,一身法术都被夺去,曾经的天之骄子被人打断脊骨废去功夫丢在此地,连本命仙剑都被折段。

这便是初遇时候的谢春山。

一无所有,比凡人还要脆弱三分的谢春山。

前世,萧怀舟派人打听过,谢春山曾是归云仙府的得意弟子,但是因为一件事与府主产生了分歧,又被人以此大做文章,赐了个罪名关入思过崖百年。

只是不知,原本应该呆在思过崖思过的谢春山,为何会这般狼狈地出现在王都之中。

萧怀舟盯着那张令人无法忘却的脸。

不得不承认,谢春山被誉为高悬明月,是实至名归的。

即使他现在半张脸都沾着血,青丝长发凌乱地散落在额间,也掩盖不了他那股立于山巅,受凡人敬仰的风姿。

从他的角度高处俯视,谢春山狼狈虽狼狈,垂眸合眼之间,却掩盖不住那股傲杀三界不折傲骨的气魄。

萧怀舟看得入了神,曾经他有多喜欢这张脸啊。

喜欢到他几乎都忘了,忘了自己前世曾付出多大努力。

为他不远千里求药,为他兵临城下,为他树敌无数,为他远赴东夷,埋下亡国祸端。

这才将谢春山这只人不人鬼不鬼的破布娃娃,一点一点缝合好,悉心拼凑。

重新变成高悬明月的模样。

黑色的长靴,一步一步踩着血水走向地上趴着的那人。

他站定在谢春山面前,弯下腰,垂头看他。

高悬明月?

那么,这一世。

就让他亲手将谢春山拽下来,狠狠砸进这红尘里,将他弄脏,将他染成别的颜色。

他要碾碎谢春山的无情道,他要让谢春山与他同葬。

他要谢春山连死,都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把他带回去,关在我的寝宫里,手跟脚,都锁上链子。”

黑色长靴不再留恋,调了方向踏水而去。

作者有话说:

萧怀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锁起来,锁起来!

谢春山眯了眯眼:了解,媳妇儿的爱好已经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