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录像里的, 是个佝偻着身躯的流浪汉。
他的衣衫褴褛，面部特征脏黑难辨，明明被打的人是他, 却表现得像是打人的一方，低着头心虚地不敢跟民警对上视线。
民警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汉支支吾吾的，“刘……刘……”
民警又问：“刘什么？”
流浪汉如坐针毡地抓了抓脸, 明显很不习惯这么正式的场面, “刘……刘育三。”
民警再问：“什么刘？什么育？什么三？”
刘育三缩着脖子, 手指在桌下比划着，“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一竖一竖弯钩的刘。”
民警显然有些噎住，也没为难他说个词语出来，“育和三呢？”
刘育三就按照比划的方式，将他的名字完整表达了出来。
民警又问：“今年多大？”
刘育三扣着指甲里的污垢, “不、不记得了。”
民警皱眉, “身份证呢？”
“身份证？”刘育三茫然道, “身份证是什么？”
这样的黑户, 在流浪汉里并不少见, 民警就没再追问, 正式开始询问相关案情。
顾骁远始终盯着刘育三的脸，看他的反应, 也看他的姿态。
夏云扬在行驶中拐了个弯，上了三环，随口问道：“怎么样了？”
顾骁远按下暂停, 回答道：“刘育三的后背驼得太严重了, 已经畸形到改变了骨骼的走向, 但我目测下来，他应该是有一米八的。”
夏云扬也接触过类似的人, “强行站直会很艰难痛苦，不利于作案。”
“所以凶手的作案计划非常详细，把意外的概率降到了最低。”顾骁远说，“流浪汉属于朝不保夕的人群，符合体弱的特征，背后还有人在操纵，刘育三是凶手的可能性很高。”
夏云扬点点头，“就差犯罪动机了。”
如果刘育三只杀了潘伟，有这桩打架斗殴案在前，犯罪动机已经成立，但他还杀了章田玉和张绪山，光凭几人身为同学就遭受牵连，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了。
顾骁远说：“会不会是因为钱？”
“不太像。”夏云扬说，“凶手拥有犯罪标识，无论是背后的人授意，还是凶手自己选择的，肯定都具备有着某种意义。”
顾骁远道：“那我再看看。”
夏云扬就专心开车了。
他这么放心顾骁远，顾骁远反而有些犹豫了。
他没有去看录像，因为这个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他控制不住在偷窥与良知中来回往复，最后视线落在夏云扬仿佛窥不见半丝破绽的温和侧颜上，暗中一咬牙，还是选择了前者。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坐姿，迅速切换到通话界面又转回到录像界面，托夏云扬的手机反应极快的福，他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就完成了这两个动作，面色却微微一沉。
夏云扬把通话记录都清空了。
顾骁远故技重施，又偷看了夏云扬的浏览器历史记录，果不其然，也是空空如也。
顾骁远忍不住有些挫败。
怪不得夏云扬会放心地把手机给他，原来是因为并不担心他会看出什么端倪。
顾骁远不知意味地看完了录像，就把夏云扬的手机还给了他。
夏云扬道：“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顾骁远说，“比起案情，刘育三对于询问环境的反应更大。”
“这很正常。”夏云扬道，“比起让他早就习惯的潘伟的拳打脚踢，陌生的派出所更加令他不安，那里并不在他的舒适区域。”
顾骁远想不通，“章田玉和张绪山这两个人，居住地跟刘育三离得那么远，他们之间到底能存在什么过节？”
夏云扬不建议他深究，“居住地并不能拘束凶手作案，已有的共通处才是重点。”
顾骁远就没再问了，截图刘育三的相貌留存，以方便待会儿排查。
他解锁自己的手机，阅读了一遍他父亲发来的消息，回复过后，退出聊天界面，想了想，又点开浏览器，输入“连环杀人案未破，记者为民出声，刑侦队长竟让其出口慎重！”，然后按下“搜索”。
一连串热搜新闻出现在顾骁远的眼前，他点进了热度最高的一条。
视频被截去了大部分，仅留下夏云扬的回应，断章取义，明显是在故意带歪民众的想法。
顾骁远心头火起，无意间往下一划，就看见了最高赞的一条评论回复：五分钟内，我要这个男人的所有信息。[点烟.JPG]
顾骁远：“？？？”
他继续往下划，一条条高赞评论从他眼前晃过。
-视频明显有问题，轻置玉臀等后续，顺便说一句：这位刑侦队长好帅啊啊啊啊！！！[尖叫.JPG]
-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来制裁我，而不是让我看到帅哥却求而不得。
-既然大家都在抢着要队长，那么队长旁边的小哥就归我了。
-小哥是我的！妈耶，这身肌肉线条实在是太绝了！快快快，让姐姐呲溜两口！[好色.JPG]
-哥哥们身上的不是腿，而是塞纳河畔的春水，把我的粉红少女心都灌满了嘤～
-阿伟正在反复去世，视频里的两位小哥没有一个可以洗清嫌疑。
-话说没有人发现吗，警员拉开警戒线的高度不够，小哥还帮队长又拉高了些，这个细节我爱了！
-我有朋友在公安局上班，他说肌肉小哥是新来的实习警员，跟刑侦队长是师徒关系。
-巨型忠犬徒弟攻X狐狸美人师父受，我就浅浅地磕亿下。[害羞.JPG]
-警察都敢磕，你们可真是太刑了。
-小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判头了。
……
话题跑偏的方向，实在是令顾骁远意想不到，他翻了好久，才找到零星几条跟视频有关的内容。
-有本事放完整视频，没本事别当观众都是傻子。
-为什么都在讨论长相，还有磕CP的，我真的无语了，这可是三条人命啊，尊重下死者好吗？
-同意楼上。蜡烛写字，眼插钢笔，真的让人不寒而栗啊。
-连环杀人案也不是那么好破的，给警察小哥哥们一些时间好吗？
-记者这么能耐怎么不去破案？光一张嘴哔哔哔，能把凶手给哔出来？
-本人有幸在现场，好巧不巧录了视频，跟记者发的完全不一样，感兴趣的可以看看我的微博。
-楼上出了完整视频，大家快去围观！
-记者故意引战，等着公安局的律师函吧。
-吃饱了撑的，连我们可爱的人民公仆都敢造谣，必须严惩！
……
“我们国家的人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讲道理。”
夏云扬的声音在顾骁远身旁响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车，“不过，如果舆论继续发酵，风向必然会对我们造成不利影响，省厅的担心是正确的，我们还是得尽快抓捕凶手才行。”
顾骁远看着夏云扬，他总是这么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在他身边待得久了，顾骁远的性子都跟着沉稳了许多，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就能立地成佛了。
他忽然很好奇，“你的脾气为什么会这么好？”
夏云扬似乎没有料到顾骁远会问这句话，但回答得依旧流畅，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难住他一样，“因为世故圆滑，太钻牛角尖的话，我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了。”
顾骁远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却不是每个身居领导位置的人都能做到夏云扬这么佛系的。
夏云扬笑道：“别想了，再不去询问，我们今晚就得熬通宵了。”
顾骁远“哦”了一声，和夏云扬一起下了车。
他们按照教导主任给的地址，顺着文峰巷的小道，走到了尽头的最后一户人家。
顾骁远抬手要拍门，夏云扬急忙抓住他的手臂。
顾骁远不解，“怎么了？”
夏云扬替他操心，“这道木门年久失修，经不起太大的力道，你出手稍微轻点儿。”
顾骁远说：“我还没用力。”
夏云扬说：“我怕的就是你用力。”
顾骁远：“……”
他噎了噎，“我尽量轻点。”
于是在夏云扬的监视下，他真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木门，发出“咚咚”的声响。
夏云扬颔首示意力道合格了，他才喊道：“有没有人在家？开门！”
“哎哟，来了！”里面的人快步走出来，打开了房门，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透过老花眼镜，眯着眼睛看他们俩，像是在辨认是不是熟人，辨认了半天，才确认了不认识他们俩，然后开口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公安局的，过来问几个问题。”顾骁远道，“请问余老师在吗？”
“找老余啊？”老人说，“老余不在，我是他老伴儿，你们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
顾骁远问：“他去哪了？”
老人满是褶皱的手指了指天空，“他去西方极乐世界已经有两年了。”
顾骁远没在教导主任那里听说这件事情，一时有些懵。
老人对于他的反应却不意外，“让你们过来的人，是教导主任吧？”
顾骁远说：“是的。”
“她是新来的，不知道我家老余的情况，前段时间教师节，还根据历任的教师名单，往我家寄过慰问品呢。”老人哭笑不得地道，“可惜我没有她的联系电话，没法向她解释，那些东西都还放在家里。你们要是见着她，记得帮我跟她说一声，让她来把东西拿走吧，我们不贪国家的便宜。”
顾骁远应了一声，想着不能白跑一趟，还是抱有一丝希望，问道：“余老师生前，有没有在家里提起过一个叫章田玉的学生？”
“这我就不记得了。”老人说，“人上了年纪啊，记性就一天不如一天，你要是问我今儿晚饭吃的什么，我兴许还记得，但要是换成了中午和上午，那就悬了，更别提以前的事情，能记得个模糊的大概就算不错了。”
老人说到这里，思绪不再集中，自顾自地回忆道：“今儿的晚饭，我吃的是煮玉米，还有儿媳妇做的萝卜排骨汤，特别鲜香。你们吃了吗？”
他们并没有吃，甚至还要抓紧时间继续调查，所以跟老人客套了几句，就离开了老人的家。
夏云扬的手机连续振动了十余下，全是辖区派出所统计上报给他的流浪汉据点，粗略一数，少说得有三十多个，而且地点分散得特别厉害，就算是今晚超速闯红灯跑个通宵，他们也没办法全部找完。
夏云扬把消息拿给顾骁远看，顾骁远也皱起了眉头，“这怎么办？”
“我也没有办法。”夏云扬叹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他们花了半个小时，将地点全部整理一遍，梳理出最快捷也是最合理的排查顺序，就在万家灯火的黑夜中亮起了红蓝色警灯，继续展开下一步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