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亚里斯酒店十八楼的西餐厅，入门后，正对的是一张绿色植物为背景墙的水幕。水从顶上沿着墙体直泻而下，最后汇聚到地面的水池里。水池边是一排向上照射的射灯，水汽混合着光影，形成一片烟雾缭绕的小景观。
绕过水幕往里走，才发现整个餐厅是一个跃式结构的设计，整体布置的低调而又有文艺气息。
走廊及休息区随处可见形状各异的木制书架，书架上有一些装饰的摆件，主要的还是名人传记、财经读本、畅销小说、美食和游记杂志等等，总之也是五花八门，供客人进餐之余，以资消遣。
餐厅正中央是一个圆形小舞台，舞台中间摆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和琴凳，周围灯光氤氲。每晚在固定时间，都会有专人弹奏钢琴或者进行萨克斯、小提琴等的表演。除此之外的时间，偶尔也会有喜欢钢琴的顾客，上去弹上一段自己喜欢的曲子。
餐厅上层靠墙一侧是风格各异的几个大包间，从包间木板墙中间圆形镂空处，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里面觥筹交错晃动的人影。
餐厅上层靠窗的一侧，则是一圈弧形的落地玻璃，沿窗分布着十几张雅座。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使窗边的人和物就像一幅幅动静结合的剪影画。
彭嘉丽被服务员引导到了上层台阶，她朝窗户那边还没扫视半圈，就看见了坐在玻璃窗前正看着一本书的沈冉曦。她轻轻对服务员说了声“找到了，谢谢。”然后，径直朝沈冉曦走去。
“抱歉，路上堵车，来晚了。”彭嘉丽来到餐桌边，冲低头看书的沈冉曦说道。
“不晚，这才几点，咱们定的可是不见不散，多晚我都等你啊。”沈冉曦闻声抬头，赶紧放下手中的书，招呼彭嘉丽落座。
“看我带了什么？一款意大利莫斯卡托起泡酒，你绝对喜欢。”说话间，彭嘉丽将手提袋里的一瓶起泡酒拿出来放在桌上。
“太好了，我又有口福喽！那，嘉丽姐，你来点餐，我请客。说好了，这次不许跟我抢。”
“好，不跟你抢。我来点餐。”
彭嘉丽向在不远处的一个男服务员打了个手势，服务员快步上前，在彭嘉丽右手边站下。
“请帮我把瓶酒先冰起来，再拿两个香槟杯，然后点餐。谢谢。”彭嘉丽向年轻的服务员吩咐道。
“好的，请稍等。”
不到半分钟的功夫，服务员就拿着装满冰块的冰桶和两支香槟杯走了过来，他将酒杯分别放在两人的餐具旁，然后又把起泡酒斜插在冰桶里，最后将酒桶放在餐桌里侧。之后，等彭嘉丽点完餐，他又一一确认了一遍后才离开。
“刚才看什么书呢，那么专注？”待服务员离开，彭嘉丽扫了一眼沈冉曦刚刚放在右手边的书，好奇地问道。
“是一本游记。讲一个60岁的女人，只身一人，行走50国的经历，很有意思。以后有钱、有时间了，我也要多出去走走。”沈冉曦把书递给彭嘉丽。
彭嘉丽接过书，看了一下目录，粗略地翻了几页内容，然后把它放在一边，道：“只要有时间，随时都可以走啊。记得之前看过一个新闻，说一个英国男子身带80美元穷游世界，三年的时间里，他一边旅游一边打工，总共游历了80多个国家。”
“嗯，想想也是。凡事想开了，其实也简单。”沈冉曦点头。
“是啊，只要放得下，什么都不是事儿。”彭嘉丽赞同。
“看来，你是放下了？”沈冉曦随口问道。
“嗯，放下了。花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我得有多想不开啊！当然，也不可能全然放下，毕竟我还没修炼到那一步呐。不急，一步步来吧。”彭嘉丽慢条斯理地说道。
“怎么处理过往？”沈冉曦问。
“冷处理！反正我们已经分居多年，我也没想要再结婚，所以离不离婚，现在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我是懒得提离婚，老赵要是哪天想离婚了，他把离婚协议、财产分配处理好，我就直接签字。”彭嘉丽轻描淡写地说道。
“以后有什么打算？”沈冉曦继续问道。
“主要的事情想通了，剩下的就一切皆可为啊。你呢？工作顺心吗？等我把前期的事情处理好，你要是哪天在老赵那里做的不开心了，到我这里来，咱们一起干点有意思的事情啊。”
沈冉曦失声笑道：“你家老赵要是知道，你挖墙脚挖到他这里来了，估计要气晕过去。”
“我跟老赵现在就只剩一点点亲情在维系，早没有爱情了。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他喜欢你，只要你一天不结婚，他早晚要跟你摊牌的，到时候你们还能共事吗？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只不过你现在还没找到你一生的热爱和想为之奋斗终身的事情，所以，在任何一家公司工作，对你来说都是没有太多区别的。轻易啊，你也是不会挪窝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彭嘉丽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呢？现在这是摆明了要逼我走啊。”沈冉曦挪揄道。
“咱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自然知道你对他没意思啦。记得那年，我约你谈判那一次吗？想起来都觉得当时的自己啊，真是又傻又天真呐。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于零，我觉得妒火中烧的女人的智商等于负的无穷大！”彭嘉丽一边按着木塞拧着起泡酒上的铁丝，一边又好笑又好气地说着过去的傻事，“想想当时自己那副穷途末路的样子，真想穿越回去给自己两巴掌，把自己给打醒喽。”
取下铁丝后，彭嘉丽用左手的拇指继续抵着木塞，右手托着瓶底轻轻转动着，只听砰地一声，就在瓶塞被彭嘉丽拔下来的同时，瓶口快速聚集形成的一股白色烟气被瓶内的压力推了出来，紧接着，一堆气泡又沿着瓶颈冲了上来，喷薄欲出，但到了瓶口，又都瞬息停了下来。
“来，先尝尝。”彭嘉丽放下瓶塞，拿过沈冉曦的杯子，倾斜着杯口，动作娴熟地将酒慢慢地倒入，然后递给沈冉曦，接着，又给自己到了一杯。
沈冉曦接过杯，等着彭嘉丽放下酒瓶，也举起了杯，才把自己手中的酒杯伸了过去。酒杯相碰时，两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声“Cheers”。
酒一入口，口腔瞬间就被气泡充满了，它们噼里啪啦地跳跃着，就好像刚被释放的犯人在欢欣雀跃地庆祝着重新获得了自由一般。
“记得你是电话约我单独见面，你却带着你弟弟彭彬彬。看他当时那凶狠狠的架势，要不是有你在场，肯定要要揍我这个‘小三’呢。”伴随着口腔中一阵浓郁的果香和酸甜适中的清爽，沈冉曦想起了当年那戏剧性的一幕场景。
“那时天天跟着一帮有钱有闲的阔太太们，不是打牌、购物、下午茶，就是相互诉苦自家老公。有抱怨老公不顾家的，有哭诉老公出轨了怎么捉奸在床的，或者谁谁谁又已经在打离婚官司了的。”彭嘉丽的话匣子好像也在微醺中被打开了。
“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你去公司给你们家老赵送药，老赵正在办公室和我讨论一个国际展会的方案。”沈冉曦更多的记忆也开始在脑海里一点点地浮现了出来。
服务员端上来两道开胃小菜，两人各尝了一口，味道似乎还不错，又各饮了一口酒。
放下叉子，彭嘉丽继续说道：“当时记得可清楚了，老赵看见我进来了，瞟了一眼我手中拿着的药盒，就一句话，放那儿吧。你说说气不气人，对我就像使唤老妈子一样！而你给她陈述方案意见的时候，他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赞赏、欣赏的眼神，真是让我如芒在背。”
沈冉曦笑而不语，拿起酒瓶给彭嘉丽续上了酒。
彭嘉丽继续道：“回家后，我是越想越气不过啊，凭什么啊，我十几年勤俭持家，照顾你全家老小，创业艰难时还兼顾司机、做饭阿姨、会计、出纳、人事行政于一身，一路扶持你到功成名就，最后竟落得还不如一个给你打工几天的小姑娘的待遇，连正眼看我一眼都嫌累了？连好好说话都嫌烦了？”
沈冉曦也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彭嘉丽时的场景，便微笑着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印象可是特别深呢。觉得你真是大气温婉、美艳动人。一袭白色印花的旗袍裙，带着满满的中式风情，宛如从王家卫的电影中穿越而来的女子。衣身上艳丽的印花映衬着娇媚的面容，仙姿卓约，将人衬托的名媛贵妇范十足呢。先不说衣服，就看身材，也知道你是一个对自己要求非常高的人啊！”
“那都是表面功夫，人前看着都是一派光鲜亮丽，实则内里空虚、寂寞、没有安全感。就跟一头驴一样，十几年都是围着一个男人转，一有风吹草动，马上草木皆兵。”彭嘉丽叹了口气后说道。
“然后，你就盯上我了？”沈冉曦笑着说完，用叉子叉住一个虾仁，拿起来在彭嘉丽眼前故意一晃，一口送进了嘴里。
“是啊，得什么病都不能得疑心病，当时心里就跟着了魔似的。赵建华晚上一回家，趁他睡着了，就翻看他衣服上、兜里有没有什么可疑之物，然后再偷着翻翻他手机。最后什么也没发现，又不甘心，就只好自己隔三差五地往公司里跑。今天给他送个忘带的衣服，明天给他送盒切好的新鲜水果，哪怕让他更反感，也要誓死抓到你们在一起的把柄才罢休。问题是你们没有实物把柄啊，找到的把柄都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意会啊。那是在每一次你们讨论问题时的那种默契，甚至是争执完之后流露出的进一步的欣赏和志同道合之意。”彭嘉丽将手肘置于桌面上，双手交叉着用手背撑着下巴，脸上微微泛着红，轻声地说道。
“工作伙伴之间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沈冉曦问道。
“是啊，可我当时已经完全没有理智了。想来想去，我决定找你摊牌，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彭嘉丽举杯又饮了一口酒，好像是在为当时的自己压压惊。
“你还别说，我最后差点就被你给收买了呢。怪只怪啊，你当时给的诱惑不够大。”沈冉曦举杯饮了一口酒，脸也开始微红了，她戏谑地看着彭嘉丽说道。
“我想着你一个毕业没几年的姑娘，给点钱应该能打发了吧，所以我让彭彬彬从银行里取了50万出来，就算你胃口大，再加点也行。到时候正好让赵建华知道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彭嘉丽一边说着，一边用刀切下一小块三文鱼，用叉子送进了嘴里。
“然后，在约定的包房，你把钱从手提袋里一摞一摞拿出来，全部摆在桌面上，然后笑着对我说，如果我现在离开公司，离开赵建华，那些钱就都是我的了。知道吗，当时听了你的话，我是即震惊又觉得可笑，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啊。”沈冉曦拿过酒瓶给彭嘉丽和自己续了杯，回忆起当时的一幕，到现在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当时的反应也确实让我犹疑了，去之前，我曾预想过两种结果，第一种，你乖乖把钱收了，或者扭捏一番，再加点；第二种，假装无辜，不承认，不收钱，誓死抱着赵建华的大腿，等着以后转正，取代我的位置。”彭嘉丽用一只手撑着微红的脸颊，另一只手在桌上比划着说出了当时的真实想法。
“这么多心理活动啊，做正宫娘娘可真够累的！就凭这一点，我也一辈子做不了别人的太太啊！”沈冉曦自嘲道。
“我是高估了自己的男人，低估了你啊！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说为我感到悲哀，你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彭嘉丽话锋一转，说话的声音也突然提高了一些。
“当时我也是被激怒了，说话太冲了点。”沈冉曦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当时听着你竟然先教训起我来了，真想上去给你几个耳光，但是你后面的话却骂醒了我！”想起难忘的那一刻，彭嘉丽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
“嗯，我说，我根本对你老公没兴趣，有的只是同事之间的相互尊重和相互促进。如果因为自己生活不如意，就随便找个替死鬼来归罪、发泄情绪，那是心理疾病，得治！当然，如果用这笔钱就能换回老公的爱，那也是值得的。可是你能确定今天打发走了一个我，明天不会有小四、小五、小六……你确定自己后半辈子要跟在老公身后，当一个专为老公擦屁股的擦屁股专员吗？”沈冉曦重复着当时自己怼彭嘉丽的话。
“你知道吗？可能你当时说的太有画面感了，我脑子里竟然马上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那就是我每天像个奴隶一样，拿着一摞纸巾，跟在赵建华后面给他擦屁股，我一下子被自己的形象彻底恶心到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彭嘉丽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厌恶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时候太年轻，情绪冲动之下，难免口无遮拦。”沈冉曦也觉得自己当时说话太不注意分寸。
“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是你一脚把我踢回了人的世界里。”彭嘉丽温柔地注视着沈冉曦，动情地说道。
“我说，我对男人不感兴趣，对做男人的妻妾更不感兴趣。有一天我自会离开公司，但离开的原因，也只是因为老子觉得没有挑战了，而不是因为老板娘寂寞空虚无聊，臆想出来的老板和助理的狗血婚外剧情，被赶出的公司。”沈冉曦在重复自己当时的话时，也被自己那时候竟然能脱口而出‘老子’两个字给惹笑了。
“我当时真是被你的气势给震住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会在那儿，到底要干什么？心中只剩下懊恼和羞愧。”彭嘉丽也在沈冉曦说‘老子’时跟着咯咯地笑出了声。
“其实说完那些话，我马上就后悔了。你当时站在那里好久都没再说话，面色惨白，我觉得自己很可恶，竟然用那么恶毒的语言给一个可怜女人的伤口上撒盐，而她只是为了争取幸福，保全家庭而已。”沈冉曦想说如果往事能够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去贬低，伤害她。
彭嘉丽慢慢地喝了一口汤，用纸巾轻轻地拭了拭唇角，然后靠在沙发上，缓缓地继续说道：“人啊，终究是要有一个自己的稳定内核的。这样，即使遭遇狂风暴雨，它依然能够让你站得起来，立得住。但是，如果你只是一个空壳，自然是经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啊。定居加拿大后，我才有了重新审视自己的时间。我买菜做饭，刷锅洗碗，打扫房间，整理花园，每一刻我都跟自己呆在一起。我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观察着自己的起心动念，不加评判，不加粉饰，就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我不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女儿，更不是谁的母亲，我没有亏欠谁，别人也没有亏欠我，我就是我自己。”
沈冉曦看着眼前大小不一的餐盘和其中的食物，突然觉得它们很像一个个在各自的轨道运行的星球，便道：“人生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突然能够从自己原有的生存框架里跳脱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一看我们长期固化的生活，看一看我们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观念，看一看自己对待自己的方式，看一看自己和他人的关系，看一看自己和这天地万物的关系。”
彭嘉丽举起眼前的一杯温水，一边端详着，一边道：“是啊，能够跳脱出来，你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像焕然一新了，因为你的视角变了。当然，在这之后，该何去何从，也是个更大的考验。因为，整个重整自己的过程，是相当漫长而又痛苦的。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只能自己救自己。有时候你得像外科医生一样不动感情，先一层一层剥离开多年来裹在自己身上的这幅盔甲。而越往里深入，结构越复杂，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刀下去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勇气。”
语毕，彭嘉丽坐直身体，左手拿叉按住盘中的一块三文鱼，右手一刀下去，一片薄薄的三文鱼就被精确地从鱼身上切了下来。
“感同身受！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啊！来，为曾经迷茫过的自己，也为浴火重生后的自己，干一杯！”沈冉曦举起酒杯，彭嘉丽也端起酒杯，水晶杯轻轻一碰，发出了悦耳的声响，两人一饮而尽。
“是啊，经过这一场内在的自我净化和清洗，我觉得自己终于变得通透和轻盈了，就像进入了一个平行的空间，我终于和我自己再次相遇了，我们决定握手言和，互为镜像，互相帮助，重新出发。”彭嘉丽轻咬着嘴唇，眼里似有微微的泪光，更似有希望的曙光。
“就像入口后的这杯莫斯卡托，噼里啪啦的气泡就像稀里糊涂的人生过往，但只要对自己有耐心，之后，迎接我们的一定是清爽，是通透，是余味的悠长！”看着手中高脚杯里滋滋向上升腾而起的细细密密的金黄色气泡，沈冉曦的热情也高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