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当你觉得能一眼看透某个人的时候，你通常会对他产生一种无意识的优越感和自以为是的掌控感。
而一旦当这种掌控感消失之时，你又会陷入一种不是怀疑别人就是怀疑自己的摇摆状态。信任别人和相信自己，都将变得不再那么容易。
失控感，对国信智能的董事长赵建华来说，确实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
上午，赵建华参加了公司的年中述职大会。听了一半，他就一脸阴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随后，他又让自己的秘书小叶把仍在参加会议的董事长助理沈冉曦叫来。
“进展太慢了！都一个月过去了，立项都还没开始！浙北的项目我们花了多少功夫？谈了多少轮？好嘛，苦哈哈的终于他娘的谈下来了，钱我也都给你找来了，现在他娘的不是产品有问题，就是团队有问题！是，都是问题，问题他娘的一大堆！问题是，没有问题，我找你来干屁啊？！”
一进办公室，赵建华就火光冲天地对着沈冉曦开始发牢骚，说新请来的总经理钟志涛其实一点都不懂他的战略构想，工作开展的让他很是不满意。
看着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焦躁不安的赵建华，沈冉曦始终耐心地倾听着，直到等他把心中的不满说的差不多了，才问道：“赵总，你觉得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是谁？你觉得会是你自己吗？”
见赵建华没有反应过来，她继续说道：“身临其境地想象一下，如果现在有另一个自己站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很乐意去雇他作你的总经理，你觉得他会是你的总经理的最佳人选吗？”
赵建华不明白沈冉曦想要表达什么，但还是从刚才的抱怨中停下来，走到办公室右侧的茶水区，坐到实木茶台后面的椅子上。
沈冉曦也跟着走过来，坐到了他的对面。
烧水，放茶叶，冲茶，淋罐，烫杯，赵建华一言不发地进行着他的功夫茶流程。最后，他倒出来两杯茶，一杯递给沈冉曦，另一杯自己端起来，小啜了一口。
沈冉曦双手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品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继续说道：“你看，你们的脾气秉性、说话方式一模一样，你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们简直不能再理解彼此。”
赵建华默默地给沈冉曦续上杯。
沈冉曦欠了欠身，继续道：“可是，现在问题来了，你们两人工作分工不同了。你是董事长，他是总经理，你有你的战略关注重点，他有他的战术实施策略。你觉得他不理解你，他自然也觉得你不理解他……”
赵建华继续沉默不语，像是陷入了沉思。
“这样下去，你认为你们会成为宇宙最佳搭档呢，还是会成为彼此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们不可能找到一个完全懂自己的人，甚至就连我们自己有时候也未必懂自己，不是吗？”
“当初请钟总来公司，是基于什么判断做的决定？现在，是这些做判断的背景、前提条件发生了变化呢，还是你当初认可的钟总这个人变了？”
“如果这些都没有变，那为什么不给你和钟总更多一点磨合的时间，也给你当初的眼光一个变现的可能？”
听着沈冉曦语气沉稳而又真挚的一连串发问，赵建华用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缓缓抬起头。
他盯着眼前人那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睛，似有所悟，又似乎是解开了心结，又似乎是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而感到抱歉，便语气柔和地对沈冉曦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好的，那我先出去了。”说完，沈冉曦站起身，走出了赵建华的办公室。
围绕在赵建华身边的能人干将很多，但在他心里，沈冉曦是最独特的一个。
在工作上，沈冉曦作为他的左膀右臂，他欣赏她，也信任她。
她头脑冷静，逻辑清晰，思维敏捷，有全局观和战略眼光，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根本，辅助他做了很多战略上的重大决策。
她也能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转换角色，独当一面，支撑起重要部门的建设和运转。所以，他有时候会在其他董事面前看似调侃，实则褒扬地说，沈冉曦可是公司唯一的一桶“万金油”，哪里需要哪里抹。
但同时，他又觉得她是一个毫无野心和企图心的人，她喜欢创意，专注于事务，却不喜欢职场争斗。
甚至，从一开始，在他自己任董事长兼任总经理期间，就觉得沈冉曦才是他理想中的总经理的不二人选。
可惜的是，当他几次诚恳表达心意，沈冉曦都坚决推辞说自己太年轻，能力还不足，建议公司从大局出发，寻找更合适的人选，这才有了半年前新任总经理钟志涛的到来。
这让他为她惋惜的同时，又觉得她愿意作董事长助理留在自己身边，也算是自己的幸运。
但抛开工作，他又有点捉摸不透她，甚至有点怕她。
她很有洞察力，她总是会在亲切中保留着一点距离，在温柔中保持着一份疏离，这让你的任何套路、任何想要掌控她的企图都变成了徒劳，反倒会让你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像是在她面前耍小聪明，抖机灵的幼稚小孩。
所以，跟她相处久了，你会开始不自觉地，摒弃掉一些自己在世俗的商业竞争中沾染的不良习气；你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简单、不废话、少套路而高效的人；你成了一个没有太多私心杂念，只是单纯享受工作的挑战和乐趣的人。
对她的私人生活，他也曾经尝试着询问，但她似乎从不愿多谈。只偶尔一次聊天时说，她有过一个外企的男朋友，但已分手好几年了。问她怎么不再找个男朋友，她只说交朋友太麻烦，一个人乐得清静。他想想倒也觉得合理，毕竟，他确实觉得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沈冉曦的。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以她为主导的他们之间关系的平衡，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丢下自己，另谋高就……
至于钟志涛，就像沈冉曦说的，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吧。
沈冉曦离开赵建华的办公室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会议室，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赵建华的脾气秉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她不知化解过多少次，每解决一次，事情也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今天，她突然有些厌倦，厌倦了这种在人与人之间的斡旋，调停。
从22楼的落地玻璃窗望下去，纵横交错的街道两边写字楼林立，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是一片填海造田的繁忙景象。
“呀，原来在这儿躲清闲呐？”
沈冉曦还没扭头答话，门口一个瘦削身影就径自走了过来，和她并排看起了窗外的景色。
“还说我呢，你可是会议的关键人物，怎么也溜出来了？”沈冉曦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插在西服裤兜里，她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茶，然后撇了一眼身边的方子贤，微笑着说道。
“PM、PMC和采购经理在那儿因为BOM表里多出来的一颗螺丝吵个没完，我也插不上话啊！等他们把流程梳理清楚了我再去吧。这种会议，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还郑重其事地非要我也参加，唉！”方子贤无奈地摇摇头。
“新项目，新产品，新供应链，涉及多部门合作流程嘛，一开始哪有那么顺滑的。”
“也就你好脾气！”
“工作，不就是两件事情，一是找对问题，二是找对解决方案。脾气不脾气的，又有什么意义？好脾气，不也都是磨出来的？”
“别说，我就服你这一点，好像从来没有听你在工作中抱怨过任何人和任何事，就像你从来没有过情绪一样，永远那么云淡风轻，但却永远能不着痕迹地解决问题。”
“说的我跟个神婆似的！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抱怨，我没有情绪呢？说不定是我隐藏的深啊！”
“情绪这东西，除非你化解了，否则，藏一时可以，藏个三年五载的可不容易。”
“想喝点什么？
“有什么好喝的？”
“红茶，行吗？”
“行，来一杯。”
首席技术官方子贤是赵建华在硅谷请来的一位技术牛人和狂人，但在团队管理上却是一团糟。
作为董事长赵建华的“特派员”，沈冉曦一年前曾在研发部待过三个月，辅助方子贤在项目规划和人员管理上进行过梳理和调整。
都说文人相轻，在技术开发领域，牛人也多是怪咖，相互之间看不上眼的事情时有发生。
方子贤自己就很看不上手下的人，新招的人和老人之间又相互看不上。研发项目进展缓慢时，方子贤被逼的经常自己动手写代码。
行政部出主意帮他们搞团队建设，几场活动下来，团队也是越聚越散。
沈冉曦到研发部后，前一个月不说像个隐形人吧，也几乎像个旁观者一样，不是跟着方子贤参加研发例会，项目例会，参观芯片厂商，参加技术论坛，就是待在实验室看工程师做实验，几乎很少发表意见。只是偶尔，也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边的人聊聊天，随便问一些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
“陈晨，还没去吃饭啊？去晚了，餐厅可就没好菜了哦。”午休间隙，沈冉曦吃完饭回来，看见结构工程师陈晨还在电脑前忙乎，于是关心地问道。
“哎，没办法，这个图纸组长要求下午两点前要交给他，我都要被他折腾死了。”
沈冉曦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块黑巧克力，递给陈晨，道：“来，先垫一口，休息一会儿再干！”
陈晨撕开巧克力纸，咬了一口，一边咀嚼着，一边露出满足的表情，冲沈冉曦咧嘴笑道：“谢曦姐！还真是饿了！”
“这个，为什么这么设计？”沈冉曦站在陈晨身后，盯着他正在电脑屏幕上的CAD图看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图纸上左下方的一个小斜角，好奇地问道。
“不是我设计的，是严斌设计的。”
“这儿为什么要多出这一角？看着好像有点奇怪哦。”
“谁知道呢。我都是按照他的设计出图渲染。”
“那最后如果有问题，你不得还返工。”
“他是组长，咱也不敢说不敢问啊。问多了，他肯定又会说，我连这个都看不明白，还不回学校补补课去。”
“你提醒他，那是你在尽一个同事的本分，管他什么态度，你求个心安就好啦。他不听，如果因此出了问题，损失最大的还不是他自己。只要是真正的聪明人，一定不会介意别人指出自己的错误或者疏忽的。当然，除非，他是个笨蛋。”沈冉曦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同时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行，那咱就看看他是不是个笨蛋。”陈晨哈哈大笑着把图上的斜角截了图，发到了严斌的邮箱，请他确认是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晚上下班时间到了，沈冉曦从实验室出来，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看到研发部几个工位前的灯还亮着。
“严斌，还不下班？”
“曦姐，我把这几个图纸修改完，等一下就走。”
“听说理工大今年百年校庆，国家领导人要去发表讲话呢，你们的专业从之前的冷门现在一下子可变成热门专业了。”
“唉，有什么用，噱头、概念、应用搞了一大堆，但基础研究离欧美顶尖水平还差得远。”
“你当初为什么选这个专业？”
“我从小就喜欢科学技术、发明创造啊这些东西。”
“除了在校每年得奖学金，听说你还获得过全国大学生智能系统设计大赛一等奖？私下里一定也做过很多有趣的东西吧？”
“啊？曦姐，你怎么知道的……我都从没跟同事说起过呢。”
“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让大家知道。”
“那些都是过去式了，不值一提。作为公司研发组的组长，工作好几年了，客户满意的产品交付了不少，但说实话，没有一件是我自己最满意的！”
“看来，客户满意都不能让你自己满意啊？”
“我对自己的要求没那么低。”
“自驱力很强嘛，佩服！”
第二个月，研发部的人已经渐渐习惯了每天都会打个照面的沈冉曦，虽然不知道她来研发部有什么公干，但私下里却很喜欢跟她聊天，连一些技术开发的老油条竟然也感觉自己重新焕发了技术攻坚的热情。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研发部进行了重整，全部人员根据项目类型，划分成几个小组，项目组组长根据所领的项目，有挑选成员的权力，成员也有挑选项目的自由。
在保证公司项目顺利完成的情况下，研发部所有员工都可以向公司申报个人感兴趣的创意、设
想。研发部和公司高层组成技术和商务综合评审委员会，定期对申报的项目进行评审。
通过评审的项目，可以选择交给公司开发和商业孵化；也可以自己在公司内部组队，利用每周10%的工作时间进行开发。
凡评审通过的项目申报人，都可以得到相应的现金奖励和职位晋升积分。
为了让公司创新沟通的渠道更通畅，有程序员利用业余时间搭建了一个内部的智能畅想网站。
赵建华被方子贤拉着登录进去一看，着实吃了一惊。自由平等的氛围一旦建立，连平时看着蔫不拉几或者吊儿郎当的员工，都成了高质量的技术分析派段子手，和创新想法的点子王。
赵建华当即拍着方子贤的肩膀说，作为一名技术爱好者，这个网站以后所有的运营费用，都由他个人承包了。网站的内部员工通道继续保留，同时，网站可以对外开放，欢迎所有热爱智能技术的人来这里交流思想、沟通想法。
自此，研发部人员配备得越来越得当，各项目小组比快赶新，流程顺畅，团队氛围好不积极向上。
方子贤从开始的抵触沈冉曦，到最后竟然和沈冉曦成了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
“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初心？”方子贤问。
“做重大决定前，先连续问自己五个为什么。”沈冉曦答。
“冉曦，以后，我是说以后啊，如果有一天，你不想打工了，想自立门户了，记得叫上哥们儿啊。”
“我就一个跑腿的小助理，一个懒人，你哪儿看出来我要自立门户了？”
“有的人，一出场就锋芒毕露。而有的人，却喜欢韬光养晦。你这样的人，不自己干点事情，太可惜了！真的，给你当兵，我愿意！”
“好，等着吧，等哪一天我想不开了，咱们就摆个摊，闯荡江湖去。”
一杯茶喝完，两人默契地放下杯子，一前一后地朝会议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