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权臣她祸国殃民【完结】>第148章 玉殿春

  一、束素亭亭玉殿春

  她从江南踏进西京长安那年正是十五岁,姑母死后,江南云氏的天便塌了,族老瓜分了她仅有的一些家产,只将那死了她父亲母亲与姑母,被视作不祥之地的宅院永远地留下了。

  她没有什么理由来到长安,但也无路可走,只能来到长安。

  走进长安城中时正是季夏的黄昏,天边彤云蔼蔼,人间暑气渐消,哼着悠长调子的贩夫靠在槐树下乘凉,驾着白马,身着缺胯,束着蹀躞带少年慢慢地行过,捉下了路过少女鬓间纯白的木槿,引来无数的嬉笑声。少女裙衫的飘带,一如曲江边的陌陌杨柳,低垂入水,泛起涟漪,日光浮在江面,仿佛跃动在波纹间的碎金。

  她似被眼前的风光惊诧住,抬眸间便瞥见了巍峨的长安太极宫。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很快,无须多久,她人生将近十五年的光阴,就要被这巍巍帝阙峨峨汉宫长久地囚禁。

  她只是忽然听人说,半年前,皇太女登基为帝了。

  但她觉得那是和她无关的,是以并不在意。

  ————————————————

  二、东风满架索春饶

  苏完登基之后,其亲母郭氏数度欲以太后之名训政称制,甚至在皇帝朱敕之外,以母后皇太后的名义墨敕加封官员,大都为郭氏族中子弟。苏完每欲制止,郭氏便含泪泣诉:“昔年王氏为后,你我母女不得保全相见,而今帝为女皇,娘在深宫,反为小事之故龃龉,情知如此,又何必为母女?”

  如此,苏完只得作罢,再度退让。

  然而郭氏不曾亲自养育过这个女儿,天真地以为自己所谓的亲情能够成为肆无忌惮的工具,她不曾想过,自己这个女儿是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帝皇,她的威严不容许任何侵犯和背叛,当郭氏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将亲情视为逼迫苏完退让的倚仗开始,她们之间的矛盾便不可调和,她们之间的仇恨终是盖过了情感。

  也许从一开始,苏完就被感情背叛了,所以后来无论如何,她都不再相信感情,不再相信这世上有所谓纯粹的真心,是以她在后来也无法面对乐蕴倾泻的情感,终是选择用毁灭这样残忍的方式来将乐蕴也变成她心中的模样,要求乐蕴信奉她的道理,服从她的心智。而乐蕴如何也无法容忍这样对情感的漠视与利用,最终走到了与她生死以已的对面。

  苏完在郭氏墨敕之事后,忽然生了一场病,她自幼为废后王氏苛责,身体并不算好,虽在习武,又有医官保养,却还是缠绵了一整个冬日,这场病自升平元年的深秋始,直到升平二年的初春方才有所好转。

  一直照料她的秦越霖扶着她走入初春的御园时,忽然说:“听说广德寺的杏花开得很美,您去看一看?或许……病会好得快一些。”

  秦越霖的驯服与柔和,恰好迎合了苏完的需求,她其实也很喜欢这个懂事的男人,自然也就听了他的话。

  何况,苏完自己,也是礼信佛法,对佛寺存有一种向往和寄托的。

  苏完微服出宫,到广德寺的时候,正是升平二年的春三月。

  广德寺外有近五里的杏花林,如远远望去,仿佛天边堆积的淡粉云霞。她在上苑,看惯了被宫人用心栽种培育的鲜妍花木,皆不似这无辜生长的杏花天性自然。

  病愈后的苏完身体并不好,走了半日,便再走不动,只坐下花下歇息。淡淡春风吹拂着杏花摇落满地,时而拂过衣衫,时而落于鬓间,苏完似也觉得万般柔情于心中所生,沉吟片刻,默默咏道:“隐隐骊山云外耸,迢迢日边杏花开。岁岁年年常相望,长长久久乐升平。”

  她微微抬起眼帘,忽然见到树梢招摇的翠色花胜,被一条玉色飘带所束,她想,大约是有人祈福所挂,不禁来了兴致,起身到那花胜下一观。

  那花胜下的飘带上写着一首五言绝句,字迹清秀隽美,苏完试看,上面写着:“云外逐仙赏,醉里看人间。落英满江水,摇情向江南。”她欲将那花胜解下,却又觉得不妥,只得将那飘带拆了下来,趁左右无人,揣进袖中。

  她方走出杏林不远,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完默默绕到一道红墙之后,静静地望着来人。

  那时的乐蕴还很年轻,也很清贫,身上的裙衫是青色的,只系一件白纱半臂,发上不见半分的装饰,却坠了满头的杏花。她提着裙衫走来,身后跟随的正是水净,二人一前一后走到那珠挂了花胜的杏树下,乐蕴抬眸一看,不禁疑惑:“我的飘带哪里去了?”她想,若说值钱,也是这枚翠翘花胜值钱,怎么反而不见了飘带?

  水净道:“大约是叫风吹走了。”

  乐蕴只好道:“我才得了一首诗,写在了上头,幸而我还记得。”她拂衣坐在树下,慢慢吟道,“云外逐仙赏,醉里看人间。落英满江水,摇情向江南。”她说罢,抬眸道:“你觉得如何?”

  水净双手合十,神色沉静,只道:“尚可。”

  乐蕴知道这已是得了她的赞许了,不禁开颜:“等将来我回到了江南,也在自己的宅子外种这样多的杏花,白日里,我就去卖杏花,回来了,就喝点酒,喝醉了睡在花下,一辈子也不醒。”

  香风吹动着她的发,苏完远远地望着这好景如梦美人如画的风光,一时竟有些眩惑——

  自广德寺出来后不久,升平二年的中秋,苏完驾幸御史台,那时正逢御史台抓了永福郡主府上主簿犯罪的案子弹劾,她不想错过这个好时机,欲趁此时打压苏祎,并培植自己的亲信,以言官喉舌为刀剑,有时要比武将的弓刀锋利得多。

  永福郡主府的家臣犯罪,仗势侵夺民产,御史台欲从府上将此人要来,虽是要人,不过只是试探口风,看永福是否有意包庇罢了。但无论如何,是必得派个人去的,那这个差事弄不好便会得罪有从龙之功的郡主千岁,人人自危之下,边只能抓一个无权无势又不得不去的人。

  御史台一官员道:“那就请乐御侍走这一趟吧。”

  广德寺有位带发修行的女尼,法号水净,性情孤僻,但素有家资,于参禅悟道讲经说法上极负盛名,长安城中许多权贵,每逢浴佛、盂兰盆会,都要花费万贯请她做一场法事。

  便是如此,乐蕴才不解,只道:“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是真的没钱了。”

  坐在桂花树下的水净停止诵经,微微抬起眼帘:“你做了两年官,连这一年多出的八两银钱都没有?”她的神情淡漠,总让人误以为不是在催债,而是在普度众生,“再不将钱拿来,就不要住在这里了。”

  蹲在树下看蚂蚁的乐蕴闻言,立即就皱起了一张脸,起身作揖哀求道:“好了好了,水净大师,循台里的规矩,我得明年才能升一阶,你再宽我一年,到时我付你买宅子的钱,以市价付好不好?”她眉间愁绪萦绕不去,说罢便叹息着坐在她的对面,“不过眼下我能不能升都说不定了,御史台弹劾永福郡主府上一名主簿,要请人去问话。”

  “永福郡主?”水净闻言,微微一怔,又道,“那又与你何干?”

  “自然是要我登门去要人。”乐蕴抱着脸颊轻轻一叹,“这群仗着资历家世欺负人的家伙,若我来日飞黄腾达了,必得一人画一只王八,叫他们带回去贴门上,不贴就扣了他们的奉银。”顿了顿,又道,“这样是不是太坏了,不好与银子过不去……”

  水净皱了皱眉,道:“既是郡主府家臣犯罪,她自没有包庇之理,你例行公事,又有何叹?”

  “她没有包庇之理,难道就不会行包庇之事?”乐蕴叹息,“说到底她的家臣仗势欺人,仗的不就是她郡主千岁的势?可御史台难道还能坐视不管?自然要公事公办。要是什么肥差美差,自然也不会落到我这个无权无势的人身上了。”

  水净沉默片刻,柔声道:“永福郡主想也不会为难你。”

  乐蕴却不信:“我听人说,她是杀了父亲哥哥追随女皇而上位的,这样的人,并不想也知道是什么样子……”她哀叹不已,“我去了,要了人人就会得罪她,要不来人办不好差事,升迁便成了梦……要不我还是辞了官回江南吧。”

  水净道:“你且去一去,好便好,不好……我再宽你一年就是。”

  乐蕴眼中一亮,立即道:“当真?”

  水净张口欲言,却听她又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就承大师好意了!”说着便又做了几个揖,水净只得承了这份情。

  ————————————————————

  三、罗浮山中春昼长

  升平二年的中秋,月满天心的好时节。

  那时的永福郡主苏完,或是可以说得上与皇位仅一步之遥,却失之交臂。有人唏嘘,有人扼腕,有人庆幸,有人讥诮,但她却皆不在意,似乎那些声音,好的与坏的,眼前或是身后的,都不如觥中的酒值得她回味。

  她似乎太完满,也太聪明,因为深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便更加的难耐寂寞,那寂寞如同月光照不到的一块深苔,正在暗处无限地滋长。

  有人在这一日向她进献了几盆墨兰,墨兰又称报岁兰,于大寒之日开放,象征一岁之去,一岁之来,日月相更,冬春代序。然而,她并不清楚花匠究竟用何法,令其于此时开放,或许只是为了逢迎她的喜爱,强迫寒花低首愉人,苏祎觉得,其实她也像极了这盆墨兰,疲惫而空灵,餍足的心底,是无限的空虚。

  她饮了一觥酒,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欢谑恣乐,知道她其实根本没有拥有这样的完满。

  直到乐蕴的到来。

  下人说,御史台来了个小官儿,要请主簿过台阁问案。这个消息总算让她有了一点兴致,哪怕那个仗势欺人的主簿她早就欲下手处置,本不必御史台来过问,但既然人来了,那事情便还要再周旋一番。所以她问:“小官儿,多小的官儿?”

  “大约只有十七八岁。”

  这一口酒呛得苏祎大笑,那下人忽然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忙道:“是个末流的侍御史,小人这就命她回去。”

  苏祎道:“不必了,请人进来就是。”

  她原本想,能在御史台供职的,大都迂腐顽固,那么来人必是个小迂腐小顽固了。她见过那么多老的,头一遭遇到个小的,必得戏弄一番再叫他领人去了。

  可惜事与愿违。

  来的既不是个小顽固,也不是个小迂腐,反而是个青衫白裙的小姑娘。

  门中恩客不禁道:“这……当真是御史台的官儿,不是梨园的弟子?”

  后来的很多年,每每提及她们的初遇,苏祎都忍不住将乐蕴抱在怀里摇来晃去地问:“御史台是不是派你来用美人计?”

  乐蕴被问得不胜其烦,最终只得顺着她说:“谁知道你一定会中计?”

  苏祎笑道:“没办法啊没办法,那样的月色,那样的花,那样的小美人儿,我就是块木头也得回春了。”

  色令智昏,顺着乐蕴的话,无有不应,竟真的叫她将犯案的主簿带走了。直到乐蕴人都走了,苏祎方才回想起,自己还未问她的姓名。

  幸好有知情之人,立即道:“听说,这位御史姓乐,单名一个蕴字。”

  乐蕴的出现,似乎与她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都大不相同。那双清澈而湿润的眼眸,欲说还休的真诚与那比月光还要皎洁的笑容,竟在一瞬之间填补了苏祎心中莫大的空虚。

  她问清了这个人的名姓来历,打算结识一番。那时也许只是想用这个人,聊以慰藉自己的寂寞罢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这个人就已然不能属于她。苏完先一步夺走了这个人,甚至没有给她半分机会。

  是以苏祎只能叹息,对身旁人道:“她长得真好看。”

  她与乐蕴的缘分来得很巧,巧到那时乐蕴甚至只是如一道轻影掠过她的世界,就足以令苏祎魂牵梦萦了一生。而这缘分也实在不巧,不巧得苏祎甚至什么都来不及做,这个人就离开了她的世界。

  可她实在不愿错过这个人。

  于是她选择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乐蕴的生命中。

  自那一日起,她开始与苏完争夺。

  既然乐蕴成为了苏完的亲信,那她就用这种方式来接近乐蕴。

  而这也彻底掀起了苏完对她的忌惮与仇恨

  但她不在乎。

  她很清楚,以苏完的性情,忌惮一以贯之 ,而仇恨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她们共生在苏姓皇族,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有关皇权的争夺究竟是怎样的麻木、虚伪、猜疑、绝情。

  既然结局早已注定,便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她看着地上滚来的那个馒头,略有些心酸地沉默着,在乐蕴那只手伸出来时,蓦地先盖在了那馒头上。

  乐蕴惊诧之间,蓦地一抬头。苏祎凝视着她身上的枷锁与囚衣,心中百感交集,最强烈的便是眼前挥之不去的,那月下人的笑容……

  苏祎捡起那个馒头,对上乐蕴的目光 ,强作镇定,继而一笑道:“乐大人,要这个?”

  ——————————————————

  --------------------

  是乐祎完三个人的故事开始与结束!

  小柳会在完结之后单独写一个番外!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