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完的唇褪尽了血色,无力地将头垂下。
她做皇帝太久了,忘记了苦难的滋味,觉得这样的陋室寒窗,已是人间至为的困厄,却不想遭遇的痛楚,让她几乎连尊严都要放弃去求饶。
原来……她当日留给乐蕴的,是这种滋味吗?
那这也算是……报应吗?
苏完无力地靠在床头,胸口的血流了很多,甚至流到了乐蕴的衣衫上。
乐蕴这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她拔下那根细细的银簪,瞅了瞅上头的血,忽然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她最厌恶流血,母亲与姑母死前都吐了那么多的血,那些血把她们生命毫不留情地带走。
那是她从生命中带出来的厌恶,但这么多年,没有人在意她的厌恶。
说起来,眼前这个人,可真该死。
“阿乐……”
苏完的声音低弱如蚊鸣,大约太痛了,声音都在抖。
乐蕴从未听过她发出这样的声音,一瞬也有些怔住了,愣愣地低下头去看。
苏完摇了摇头,乱发遮掩着容颜,浑身都是汗涔涔的,实在是狼狈:“你……”
乐蕴有些听不清楚,试探着走近了一些。
苏完的喉轻轻滚动,她想到很多,最清楚的是痛和羞耻,慢慢扯出一抹狼狈的笑容:“你……越来越……像我了。”
慢慢爱上这种折磨人所获得的快感,用暴力与痛苦来征服,将爱全数化作恨,化作那么无处发泄的恨。
反复咀嚼,然后再也无法正常地活着。
你其实……也被我弄脏了呢。
苏完想,其实她是有些心疼乐蕴的,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伤害了她的,但她不能承认这种错误,只能一错到底,然后把她也拖到这个深渊里,大家一起沉沦。乐蕴夺走了她的皇位,拱手送给了苏祎,那她就从苏祎那里夺走乐蕴,不能为自己所有也无妨,只是苏祎也不能有。
门被推开,又被风吹得狠狠砸出声响。
流云冷得直搓手,见门开了,忙走上前去,却被乐蕴那半身的血红吓得连叫如来。
她上上下下将乐蕴摸了遍,知道了这血并不是她的,方才松了口气。
乐蕴僵着身子,低头瞧了瞧,若有所思般喃喃道:“好脏啊……”
她说罢,神情愈发委屈,眼中蓄满了眼泪,想抬手抹,却发现手上是更多的血,委屈也就愈发汹涌。她定是惹祸了的,为自己胸中那一口不平的气,真的惹祸了。
流云叹息道:“您怎么又哭了呢?”
乐蕴垂眸:“我是不是做错了?”
流云轻声叹息:“您已经拥有了一切,可以让这一切都是对的。”
乐蕴有一瞬之间的恍惚,回眸望着那扇被风雪拍打的木门,是啊,她拥有那么多,拥有的多了,错也可以是对。
流云扶着乐蕴一步步地往外走,风雪都渐渐弱了,她不禁心想,这世上,连天儿都愿意为你放晴些,怎么就没有能让你开心的事情了。
乐蕴回到万春千秋殿后洗了个澡,宫人搬来镜子替她梳妆,她忽然一抬头,看着镜中的容颜,不觉便怔住了。
中午苏祎过来,听罢了流云的回禀,沉默半晌,终也只是摆了摆手,道:“不必管她。”
流云明白,这就是没有为那位废帝延医的意思了,帝王家的争斗,彼此血亲也不能饶恕。
苏祎站了许久,试着笑得温柔些,这才转身进了寝殿。
乐蕴这时还在梳妆,那妆与发都十分繁琐,要四个梳头宫人一起动手才能梳出发髻来,妆台前只胭脂就有七盒,螺钿香粉更是堆如小山,仿佛都在极尽心力地把妆镜中的人打扮得高贵而美丽。
但苏祎望着那一头淋濮似的长发,眼前久久难以忘怀的,却是月光下爱人的素影与不见珠钗的秀发。时移世易,她知道人是不能溺于回忆的,但如若有可能……
她笑着走过去,从后面捧着乐蕴的下颌,亲了一下她眉心的花钿。那花钿是拿金箔缀了珍珠的,裁成小山状,金光明灭,泛着一种无人欣赏也美丽的光芒。
乐蕴垂眸:“我今日……好像给你惹祸了。”
苏祎坐在妆台前,取了一支画眉的螺黛,捧着乐蕴的脸,似乎在思索这第一笔怎么下,闻言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笑:“哦?多大的祸呀?”
乐蕴道:“大约……大了一些。”
苏祎一手扶着她额头,一手轻轻勾画在那双柳眉上:“那就等夜里细细地说,说出来,我再来亲自看多大。”
那双眉的眉形极好,只是不画时淡了些,补一补颜色就好,“我来时,路上雪停了,听宫人说园子里的梅花就要开了,你说,要不要酿些酒藏树根底下,等明年开春启出来喝?”
她就这样说着家常,乐蕴静静地听,其实苏祎应当是知道她今日去做了什么的,甚至该是细枝末节都清楚的,刑虐苏完这件事,一旦被外人知晓,无论怎样都会令苏祎为人诟病,皇帝虽被废,但可以赐自尽,却不能加刑虐。
她惹了这么大的事,她也没怪罪,甚至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乐蕴闭上眼,她实在……实在太久没有被这样偏爱过了。
“好……”她忽然笑道,“是红梅还是白梅?”
“听说都有,但下着雪,还是红梅好看。”苏祎放下螺黛,细细打量一番,觉得还算满意后,又取来盒颜色极好的胭脂,挑了些化在掌心,扑在她面颊上,“这胭脂膏子制得好,要不让他们再调些送过来。”说着,又将剩下的一点涂在自己唇上,回头瞧了瞧,“我就说不错。”
乐蕴的发挽出堆云一样的样式来,她便屏退了宫人,直到宫人纷纷退得干净,方才抬眸道:“万岁。”
苏祎放下胭脂,起身站在她面前,目光直勾勾落在乐蕴身上……乐蕴抿着唇,眼波流转,她的欲望太明显了,连苏祎也有些惊诧。
只是,幸好还招架得住就是了。
苏祎笑了笑,托着她的腰臀将她抱起来,将妆台上的胭脂螺黛扫到角落,清理出一片光洁的桌面来。
乐蕴吹气如兰,抱着她的颈,低声道:“我……很想你。”
“我也是。”
苏祎将她按在上头,探手到腰间,勾住衣衫下的衣带。那里刚刚熏过香,似乎一触就能染上。
那上面到底还是有些凉,乐蕴冷得眼睫颤个不停,那如一片羽毛般的眼睫,像是蝴蝶在扇动华美的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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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雪遇着日头便化成水,一半顺着檐角滴答滴答地落下,一半沿着地砖的泥缝淌到洼处,脏人衣衫。
乐蕴这些日子懒怠起身,一日里大半光景都是在昏睡,若非苏祎怕她饿着,吩咐宫人一日唤她起来用膳,万春千秋殿上上下下都没人敢进去讲一句。
流云进殿,乐蕴正光着脚踩在绒毯上发呆,脚边有一抹黑绒绒的东西在动,她稍稍站定,那小东西方从乐蕴裙衫下钻出来,流云这才看清,竟是一只黑乎乎的猫。
乐蕴瞧她愣住了,不禁笑了笑:“怕吗?”
流云摇了摇头:“就是……觉得……”那话她没说完。
乐蕴把那猫抱起来:“长得丑?”
流云忍不住笑道:“这是万岁给您送的?”
乐蕴揉了揉猫,点了点头:“外头进贡来的。”那猫被驯养得乖巧,任人摸来摸去,皮毛极油亮,摸上去也暖和,“她说抱着暖和。”
流云有些伤脑筋地想,这两位主子也是怪让人哭笑不得的。
乐蕴抬眸道:“有事?”
流云颔首,低声道:“主子,秦公子在外头求见呢。”
乐蕴的笑容淡了些,似乎在思索对策,想了想,摇头道:“不见了,叫他回去吧。顿了顿,又问,“是有人苛待纯悫公主与他?”
流云摇了摇头:“奴婢斗胆问过了,不是为纯悫公主的事儿,是他有求于主子。”
乐蕴正了正颜色:“那就请他回去吧。”
“是。”
苏祎虽废了苏完的帝号将她囚禁,对她的党羽除恶务尽,但却在乐蕴的要求下,善待了秦越霖与纯悫,只是下旨革除了纯悫的皇储尊位,命内廷以公主称之,奉养他父女在东宫宜春北苑,饮食优渥,不准宫人欺凌。
是以,秦越霖此番请求,所为的必然是苏完的事情。
乐蕴善待纯悫,却绝无可能在苏完的事情有任何让步,不见是唯一的对策。
她困意全无,让宫人将苏祎送来的奏表看了看,事关苏完最后一批党羽的伦处,已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流放到边地充军或为奴。
对于苏完党羽的处置,二人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她们都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没有对政敌留情的道理。除了乐蕴请求将发到东都行营的宫人名册中将在御前服侍过苏完的刘德摘了出去,送去东宫照料纯悫外,一律都是按照苏祎的处置发落。
阿萝端着茶水点心进来,低声道:“主子,您歇一歇眼睛。”乐蕴见是她过来,便笑着放下笔,道,“你好久不曾做点心给我了。”她擦了擦手,拿起一块,刚想尝一尝,忽然听到外头一闷响,似有宫人惊呼了一声。
乐蕴放下糕点:“什么声音?”
流云从外头急匆匆进来,道:“主子,秦公子昏过去了。”
秦越霖并未离开,反而一直跪在原地,腊月天寒,不多时人就冻昏了过去。乐蕴让人将他挪到了里头暖和,让人煮了姜汤灌下去,等了半个多时辰人才醒过来。
他一醒来见到乐蕴,忽然就跪在地上,不顾虚弱,磕头连连:“求皇后殿下,让奴才去照顾她吧。”
乐蕴神情流露出嫌恶,侧过身,让人将他扶起来,缓缓道:“秦公子,若是宜春苑的宫人服侍不周,我可让人送你们到万泉行宫,或是去江南。”
秦越霖神色哀戚:“我听人说她病了,得了伤寒……”
乐蕴刑虐过苏完是暗中做的,消息封锁得很好,但苏完过了不久就病了,禁苑的人请示问药时,苏祎又不准,渐渐就传出苏完要不行了的动静。
乐蕴凝眉:“你不要去过问她的事情。我与万岁会善待纯悫。若你想避世远居,宜春与永福二郡,或是江南,都是好地方。人生在世,不该宽宥于不该有的私情而误身,苏完不是良人,你该照顾好你的女儿才是。”
秦越霖苦笑:“我何尝不知她对我是半点心思也没有的。可这些年……到底过了这些年……”他膝行到乐蕴面前,哀求道,“皇后殿下,请您准我去照顾她,我愿意和她一起被囚禁在那里。”见乐蕴还是不应,秦越霖忽然道,“当年,当年是我为您和万岁传递那封诏书的,您还欠我一个恩典不是吗?”
乐蕴显然有些诧异和惊怒,蹙眉道:“你要知道,若是她得知你的所作所为,你又该如何?她被囚禁,若非死了,便再不能出去。她视你为奴,如此刻薄之人,又何必如此待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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