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后的长安格外萧瑟，夹道的银杏落叶被扫进了御沟，随泥淖一同被流水冲入护城河中。
天牢的高窗不知怎的飞进来一只麻雀，在明亮处挣扎着，几次撞在铁槛上飞不出去，最后竟一头撞昏过去。
乐蕴慢慢从蓬草上坐起身，拖着铁链将那只撞昏的麻雀捡了起来，握在掌心里，正思索如何是好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繁重的脚步声，她被关在此处进半个月，除了柳崇徽，再无人来过……乐蕴有些失神地抬起头，直到那抹明黄色出现在眼前时，方才低垂了眼帘。
跟随在皇帝身后的周侦命人上前，将乐蕴押到了一间刑房，随后带着人躬身退出。
烧着炭火的刑房格外暖和，似乎也格外洁净，名为刑房，更是一件刑具也无，正中一把圈椅上还铺了垫子。
皇帝却没有坐，她只是沉默地慢慢走向乐蕴，走到她的对面，刑房的炭火不时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每一声都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乐蕴微微抬起眼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很孩子气，是应当被人怜惜和宽容的，可皇帝只感受到无限的浓重悲哀。
她已经无从诉说，当周侦密报乐蕴假传圣旨放了清渠与玉箫时自己的震怒，也忘了随即得知乐蕴自认是弑君主谋后的惊愕，她动用了一切，去查，将清渠何时入宫，如何入宫，入宫后前后结交之人一一查过，甚至因当日内侍弑君，许多掖庭官员都被发配东都，她也不遗余力地追查。
但追查到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有人先她一步，将所有能够追查到的线索悉数斩断了。虽然皇帝笃定此事与永福脱不了干系，但却苦于没有任何证据，根本无法定罪。而让皇帝更感到惊怒的便是，一旦主谋是永福，乐蕴此举便意在维护，她为了永福，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皇帝不能容忍这种背弃。
乐蕴似有所触动般，自责道：“您的神色不大好。”
皇帝无法从中找出维护自己的任何依据，正在乐蕴的意料之中，因为这正是她一手断绝的，她是皇帝教导出来的，这么多年，自然青出于蓝。
皇帝道：“你就……这么愿意为她去死吗？”
乐蕴目光凄然：“对不起。”
“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皇帝道，“把清渠交出来，剩下的事朕来周旋，朕不再追究任何事，等你出去，想走，或是想继续留在朕的身边，朕都准。”
“皇上。”乐蕴慢慢跪在她面前，将头贴在地上叩首，而后慢慢抬起头来，“你不要问了，我不会说的。”
“一个裴家的余孽，获罪的宫奴，也值得你拿性命去维护吗？”皇帝是目光也在那一瞬变得凄凉，“还是因为……”她无法说出那两个字。只因她觉得自己根本把握不住乐蕴的心，一旦得到那个最不想听到的回复，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维持眼前是平静……
“皇上……”乐蕴抬起眼帘，“这些年，罪臣替皇上排除异己，其实那其中有很多人，都是无辜的，对吗？”
皇帝握紧了拳：“稳固朝堂，有些事必须要狠得下心。她或许无罪，但一定不无辜。”
“我明白。”乐蕴轻笑了一下，“我知道皇上受了很多苦，知道皇上很艰难，所以这些年，皇上让我做的事，我都有做得很好。”
哪怕深知积毁销骨。
如果没有皇帝，她便不会有如今的一切，或许依旧是个微末不入流的小官，或许会因为一时疏忽，在哪场斗争中站错了队伍而被发落，根本没有机会来到人间的高处，更不会有任何机会为父母和姑母讨一个公道，她体会过皇帝的恩惠，没有理由不去报答。
纵然皇帝已然厌弃她，甚至伤害她。
“那你为何……”皇帝无从诉说她的疑惑，其实舍弃乐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乐蕴没有家世，没有党羽，这些年唯一的倚仗就是皇权，她甚至连后路都没有想过……皇帝也觉得，其实到了必要的时候，是可以牺牲乐蕴的，可自从她怀着这样的心思将乐蕴送给了诃伦之后，那三日的辗转反侧，殚精竭虑，却让皇帝深深意识到，她其实是不能失去乐蕴的。
“因为有人很珍惜她。”
“乐蕴。”皇帝叹息道，“是因为永福吗？”
乐蕴有些错愕地看着皇帝，原来皇帝是这样想的。
她不禁低下了头，是因为苏祎吗？如果是为了苏祎，她早就将若若交了出去，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如果是为了苏祎，或是只为了苏祎，其实应该有更好的打算……但又怎会不是因为苏祎呢？她在销毁那些证据的时候，哪一点不是为了苏祎呢？把她调出京，也只不过是不想她见到自己的死局罢了。
“你……对她，动情了，对吗？”皇帝问。
乐蕴有些困惑地想了想：“也许有一点……”
“那朕呢？”
“如果皇上不把我送给诃伦公主，那也许是皇上多一些。”
“你还是因为那件事，恨了朕？”皇帝喉中一哽，“可永福对你，也未尝就是真心。”
“现在已经不想恨了。”乐蕴道，“皇上……”她慢慢膝行到皇帝面前，目光中是一片释然的笑容，“我已经很累了，我不想恨皇上，也不在意永福郡主是否真的爱我，我只是不想再做这些事了。”
“那你可以和朕说。”
“皇上会允准吗？”
话到嘴边，皇帝自己却迟疑了，只能含混道：“你应当试一试的。”
而不是眼下，连一条生路都不给自己留。
乐蕴知道，这样的僵持根本毫无意义，她很缓慢地看了一眼皇帝，似乎在想将这个人的模样好好记住，她已经习惯了仰望皇帝，从她们的初遇开始，她就是这样仰望她的。
“请皇上赐死我吧，我只求一个安稳的死法。”乐蕴道，“外面当有很多人盼着我死的，由皇上亲手杀了我，也可以稳固朝堂……”
乐蕴还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不知外面对她的声讨，不知万罪书上罗列的罪状，不知部议出来的结果不是凌迟就是具五刑……皇帝拥有对天下万民生杀予夺的权力，却连给予她一个承诺的胆气都没有。
“你就这么想死吗？”
这个问题，乐蕴也问过若若，其实她们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她不怕死，只求不要太痛。
“这是我最后能为皇上做的事情了。”乐蕴道，“永福郡主那里，臣也会尽力……”
“你把自己当什么了。”皇帝冷然道，“你以为永福的花言巧语，能够蒙骗朕？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她也不过是拿你当个幌子。”
“那样的话……”乐蕴苦笑道，“你们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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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子闪现
最近太忙了，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