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追溯回一年多以前,上届乌野男排部长田代秀水的得意科目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日本史。按说坐不住的运动少年与这等即使在文科中也算枯燥乏味的科目理应无缘,田代秀水却反其道而行之,毕业测试一轮结果出来,国语政治经济都惨不忍睹,唯有历史一骑绝尘,荣登县内统榜前十名。

  这一结果惊掉了乌野高中当届毕业班大半个年级的下巴,诚然乌野男排一贯以他们永远凑不齐一整支球队的球员人数,地区预选赛集体打酱油的习性,和大半社员来自升学组的定律闻名于校内,但县内统考前十名还是超出了大部分人的认知范围。田代的班主任老泪纵横,花了半天和历史教研组长一起翻看这位一鸣惊人的体育社团部长近三年的日本史试卷,对他自己参与了一颗历史奇才的诞生表示了深深的与有荣焉,以及现代教育制度下悲惨的平均分的痛心疾首。

  但镜头切换回社内,当届男排成员的反应堪称风平浪静,低年级的不敢讨论,同年级的不用讨论,卡在当中的黑川弘树翘着二郎腿看自家部长冒着粉色小花飘进飘出好几天也无人理睬,终于不堪其扰,大发慈悲地选择搭话。

  “结果到今天,”他说,“田代前辈还是喜欢新选组吗?”

  托大街小巷电视剧综艺软文化不断宣传的福,土生土长的日本少年喜欢过新选组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生如樱花般短暂而绚烂,向来是符合日式悲剧审美的,只是再长大些就会发现其中的名不正与言不顺,到底是代表了落后幕府的朝廷鹰犬,为之奋斗的大义说出去都没那么顺理成章。

  但县区统考日本史前十位还是笑了,像他露出的每一个不带脑子的笑容一样。

  “喜欢哦。”

  如此肯定。

  “因为,这是由败者们书写的历史嘛。”

  如此耀眼。

  剧烈的情绪起伏注定在梦中停留不久,黑川弘树悄然睁开眼睛。入目是灰蒙蒙的天花板,窗外才透出些微光,照在窗前书桌摊开的练习册上,也许正是因为睡前用功过度才会梦见,说到底都是毕业前夕的事情。闹钟的指针离正常起床时间还有十分钟,他却已是没了睡意,于是翻身下床,楼下传来母亲在厨房里捣鼓早餐的响动,他无声无息地穿过二楼走廊,在洗手间里停步。

  镜子里的高个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本就不算出众的长相在毕业和比赛的双重摧残下愈发没了人样,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想起同社团的一年级女生,同样的升学组,比大多高中生更不规律的比赛周期,每天出现在体育馆里时却必定光鲜亮丽,即使从前辈的视角看,也只能感慨有人天生要站在高处,有别于芸芸众生。

  ——但是啊。

  他低下头,往脸上泼了一捧水。

  ——在你把败者之旗交到我手里的时候。

  哗啦啦的水流声充斥着不大的空间,将脸埋进水面下却只感觉得到极静。

  ——是想说这句话吧。

  排球部的早训是七点,抛去练习后换衣服和洗漱等杂项的耗时,在第一堂课前正好能匀出一个小时的练习时间,新上任的教练对时刻卡得严谨,球员就大多惯性地早到个五分钟左右。黑川进门时首发队员都将将到齐,正各自做着热身准备,而天生发光体的学妹从这一地歪七扭八的躯体中面不改色地穿过去,顺手摆正了几个人压歪了的施力点。

  “想到比赛就肌肉紧绷不是个好现象,会降低自己的肢体掌控能力,导致发挥不出平时的实力。”她对着一脸菜色的王牌主攻评价道,“心理障碍的克服方面我不是很擅长,但光是身体状况上外力缓解的措施还是有。清水学姐会多带几条备用的毛巾,场馆里有提供热水,临时热敷一下对肌肉的放松很有帮助。”说完拍拍手底下厚实的肩颈,“这种场外因素交给我们来考虑,东峰前辈只要负责打球就可以了。”

  比起无凭无据的鼓励,这种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的踏实语调显然更能让人感到宽慰,东峰有些感激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身后的人一触即走,两步就绕到了缘下的背后。对待同级生大约是无需客气,何况眼前的是偷懒惯犯,她柳眉一挑,抬起膝盖抵在对方背上,看也不看地用半个身体的体重压下,霎时惨叫声响彻体育馆。东峰嘴里还未出口的道谢嚼了两遍,心有余悸地咽了回去。

  “……可怕。”他说。

  “我已经不想帮你计数了哦东峰——”

  黑川的切入点永远巧妙,在门口观察了十几秒的部长踏着地板朝人群走来,得到了一地零零散散的“早上好”,可见体育馆规矩也框不死人类的生理规律,大清早的招呼势必有气无力,唯有上一秒还在折腾同班同学的教练员恪守礼仪地放下腿,规规矩矩地倾了倾身子:“早上好,黑川前辈。”

  “哦,早上好。”

  他自在地停在她旁边,球场上强者都能为所欲为,体育馆里三年级也都受人尊敬,两者结合就是行动难以捉摸的部长,青木平时素来对他没有要求,此刻却微微抬起脸来。

  “不去做热身吗?黑川前辈。”

  她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周围五六七八道目光,黑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突然一反常态的教练:“啊呀呀,这可是——因为比赛临近所以更斯巴达了吗?”

  “这点程度还称不上斯巴达吧。”

  青木平静地道,伸手将滑落的发丝拢回耳后,向来表情稀少的脸上居然透出点笑意:“反正黑川前辈对自己都狠得下心,我想我也不需要手下留情。”

  要按平时她的性子绝不会拿一个不太相熟的前辈开玩笑,黑川隐约觉得自己这一个周末的补习过后错过了些什么,但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头绪,倒是不远处的菅原抬起一条胳膊,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这一角不自然的气氛。

  “部长——”他笑脸明快,“这边——”

  话题被糊里糊涂地混过去,也是匆忙的日程表中没有多少可以攀谈的闲暇,青木严格的标准并非一两天,如今无非是将覆盖范围又进一步。黑川对此接受良好,打第一眼照面起他就知道这女孩是同龄人中难得的经验丰富,将比赛节奏交给她是反复推敲过的最优解,事到如今更不会插手她的安排。

  地区预选赛从周六开始,留下的训练时间不过五天,是时候开始调整球员状态,青木盯紧了首发队员,情绪亢奋如西谷田中要用基础练习压一压,容易松懈如东峰缘下要多打几场练习赛尽快适应赛场氛围,相比之下泽村和菅原倒是省心,但太稳定了反而难以在比赛中有精彩表现。换算下来只有黑川全然无需担忧,自己就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也许人到离别之际才会愈发珍惜,所以每一球都打得认真无比。

  周六的青木起了个大早,比赛当天教练要处理的事务约是球员的两三倍有余,当年北川第一出征前有十几个无需上场的二年级生做后援还觉得时间紧凑,到现在乌野能用的相关人士只剩她和清水,形势立马从人手不足上升到兵荒马乱。

  学校没有公车接送,和球队的碰头地点索性就改在体育馆门口。清水虽说也出身运动社团,到底不是金刚芭比,没法一人负担十人份的物资和伤药。社团规章上的那位唱着夕阳红的监督又完全是凑数,论起体力工作来可能还不如两个高中女生。青木只得在去赛场报道前先拐了一趟清水家,二人齐心协力把物资送到体育馆,刚核对完最后一遍,就看见那身眼熟的黑色运动服从各个方向冒了出来。

  虽说球员要保存体力,但有些事队长还是必须跟着认个脸熟,青木把规整队员的工作扔给自家经理,拎起黑川就投入了报道大军。压力使人成长,去年这时候她还是个跟在树原和小早川后面只负责埋头签字的二愣子,今年就已经成了弄清这日新月异的手续文件的主要战力,幸而黑川跟着乌养参加过IH,多少还记得些大体流程,一路下来没出什么岔子,唯有在教练确认签名时收获了几枚异样的眼光。

  “紧张吗?”

  黑川问,用余光去看报道处工作人员对着签到表窃窃私语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十分钟之内乌野今年的教练是个高一女生的新闻势必传遍赛场上下,谁也不知道流言会如何发展,但此刻开始却是真的没有了回头的选项。一旁的青木拿着赛场平面图翻来覆去的钻研,见他提起才歪了歪头,然后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可能吧,”她说得轻描淡写,“毕竟是我第一次上教练席。”

  无法在场外静观其变,无法在观众席里侧耳旁听,排球比赛里教练是赛场的一部分,从坐上教练席时就是无可逃避的责任,对于一个刚上高一的学生来说无疑太多,偏她神色沉静,黑川好奇地看着她,似乎从来没有一种困境能在她脸上停留太久,于是连模糊的言语都说出肯定的语气:“听起来不是这么回事啊。”他促狭地挤眉弄眼,“还是说青木你很有信心?”

  “有信心我们打不到决赛吗?”她反问,“那是肯定的。”

  没必要逞强,场内上下数十支队伍最后能留下的不过两支冠军,男排有白鸟泽,女排有新山女子,或许还有其他跃跃欲试的挑战者,但总归不是今年的乌野,球员水平不高,备选球员不齐,教练还是个赶鸭子上架的菜鸟,打到八强或许都该感谢分组优势,但是——

  “——不能赢到最后,”她第一次地,真真切切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就不打了吗?”

  那笑容太过单纯,直白得和记忆中的某人一模一样,那满脑子的养分都供给了历史学科的部长从来是个感情丰富的乐天派,看个肥皂剧能消耗三包纸巾的性格最是容易被感动也容易感动他人,留在回忆中鲜明如昨,隔过时间冲刷依然清晰可见。

  【——喂,黑川,我们来写吧。】

  【——由败者书写的历史,经久不衰,人人传唱的那种。】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又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也许一点都不重要。黑川弘树缓缓地扯出一个笑,右手虚握成拳头,停留在半空。他没出声,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旁边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青木,沉默与视线最容易造成压力,可她从来无所畏惧,以一种和记忆中人截然不同的冷静回望过来。

  几秒之后,她伸出同样虚握成拳的手。

  在空中,与他轻轻一撞。

  --------------------

  □□和日本的观念中,这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

  □□讲究成王败寇,胜利者书写结局,远有秦王□□被人诟病万年,近代史我就不提了太敏感,所以第一次知道海对面对新选组的推崇的时候我是很震惊的,因为这个组织几乎代表了一切现在看来政治不正确的东西,暴虐,强权,落后的思想,封建的体系,以及几乎全灭的结局。要按我们对待【消音】的看法同等代入,这帮人在□□的大环境下不被骂个几十几百年怕是不能消停。

  但如今依然有人欣赏他们。

  这让我有点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