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强这个词,严格来说当属贬义。

  菅原孝支本性温和,心思又细腻,待人接物都是进退有度,即便偶尔开起玩笑也是无伤大雅。如果说话好听是种能力,他大概打出生起就把这一项修练满级,能信誓旦旦地将消极讲成沉稳,粗心说成不拘小节,性格冲动描绘成不乏勇气。只是水面越是平稳就越是让人对隐藏其下的东西产生好奇,东峰无数次想象过菅原真正生气时的画面,并坚定地认为那一天的到来之际至少得是星河倒转海水逆流,火山喷发的大背景中泽村大地和黑川弘树跳着交谊舞穿梭过去。

  然而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菅原吐出那两个字时神情和煦,暖灰的眼底还盛着午后阳光似的微笑,着实看不出是在贬低。或许贬低这个词用得过火,带有挥之不去的主观情绪,而菅原不过是在陈述,公平公正且不含私情。

  “因为,那种强迫自己挽救什么的姿态。”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他敲下最后一个按键,抬起头来,轻巧地眨眨眼睛。

  “——其实很像,不是吗?”

  ——确实很像。

  那是对于乌野高中男子排球部来说,看得都要腻了的姿态。

  “落寞的强豪”,“飞不起来的乌鸦”,只要出现在比赛场地就充斥着耳膜,不容分说也无从逃避。体育的残酷性更接近原始丛林,没什么文明社会互留余地,帮扶弱小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竞技场上唯一的准则只有成王败寇,观众不会考虑形成强队背后有需要有多少复杂的条件,影响成败的又有多少因素只能听天由命,他们对于球赛的标准只有精彩与否,对于队伍的评价也只有两极——强,或者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但菅原孝支是清楚的,不止是他,也许所有对社团活动有所概念的人都清楚,否则泽村也不会在入社第一天就急急忙忙拦住前辈,询问监督和教练的相关信息。

  而那时候的黑川弘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忘掉了具体内容也忘不掉当时的语气,身材高大的前辈平平淡淡地扫视过来,开口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倦意。

  “……没有啊。”他说,“那种东西。”

  简直是糟糕透顶的相遇。

  幸而,虽然第一印象给人感觉颓废,但相处过后就会知道,这位在国中时代也赫赫有名的副攻手本质上开朗又健谈,在高低年级都有着不菲的人气,能在人群中如鱼得水的类型都不是傻瓜,挽回几个一年级的好感也就是几句话的距离。黑川是个好前辈,比当代部长田代有魄力,比其他摸鱼前辈有担当,谈天说地的时候瞳孔深处都熠熠生辉,完全弥补了他平平无奇的长相,可以说只要不提起排球的话,他就是乌野高中连说二十分钟不断气的单口相声之王。

  ——只要不提起排球的话。

  人说少年耀眼,多是因为心里有梦,眼中带光。而按田代秀水的说法,阻挡在黑川弘树和青春年少之间最大的阻碍,就是他分心社团时还能考进年级前十位的智商。脑子好用的人想得长远,会算投资和回报,对渺茫的希望不屑一顾,来社团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击当代部长似乎源源不断的生活热情,并围观三年级和一年级之间互相洗脑的青春戏码。

  有句话叫谎言千遍就是真理,从入社开始坚持不懈地告诉自己能进全国,只要听的人够傻,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地信了。

  于是转眼田代毕业,临走前抱着一年级唯三的独苗相拥痛哭,黑川受不了煽情,找了个由头避了出去。好容易等结业式结束,菅原出门去找这个顶着下任部长名头的前辈参与合照留念,末了却在教学楼天台逮到人影,向来藏身人群之中的前辈孤身一人盘膝而坐,夕色的光线晕染在面部,看不清神情。

  接着就是顺理成章的寒假,训练,开学。

  每年的开学都是一轮新的风暴,总有消息灵通者趁乱去低年级打探信息,当年清水入学时差不多迎来了镇校之宝级别的隆重待遇,在无数需要靠脸吃饭的文化社团里引起了一整片的腥风血雨,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排球社夺得头筹,待到打听清楚始末,年级里还盛行过泽村和清水的风言风语。

  所以当青木风见这个名字传遍校园时排球社的相关人士已经能很淡定地直面八卦,倒不是说他们从此红颜枯骨清心寡欲,而是美貌这种资源胜在稀缺,天天被清水洁子暴击的人对其抗性和普通学生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是以当菅原孝支靠在自行车上守株待兔时,还有空分心去思考黑川大张旗鼓的招新过程和异想天开的寻人计划,天知道排球社上下多少疑虑,黑川弘树火力全开的姿态就从来没怎么和排球扯上过关系。

  思考在此处戛然而止,被等候多时的二级伤残拖着残废的腿挪出了教学楼。公立高中对课外阅读的要求不高,菅原书读的一般,倒是电影场场不落,对各路演员的微表情研究到每一个分镜,自然漏不掉金发少女停步的那一瞬间,越过风声与落叶,抬起的眼睛。

  那是无数次,无数次见过的表情,和记忆中回荡的声音一起,轻轻地诉说一句。

  【“……没有啊,”他说,“那种东西。”】

  由不得人不去在意。

  可想而知,他风雨无阻勤勤恳恳的接送之举在排球社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乌野的训练量本就高于平均水平,一来一回更是挤占了大多的个人时间。以至于泽村都欣慰地拍着他的肩恭喜他终于春心萌动,对清水一见钟情的两个后辈更是把他拉进了同一阵营,每天变着法地传递小道消息,唯有黑川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除了笑脸依然灿烂过度,眼神却在柔和中日渐安静。

  菅原有些狼狈,要说排球社里他不擅长应付谁那黑川弘树必然高居榜首,谁让对方坚持在一众体育笨蛋中做一颗披上重重外衣的洋葱,不知道剥到内心时是否也会流泪。也许有过经历的人都表里不一,就像传闻中的青木风见大多安静,无声无息得像一滴水,沉默寡言似乎已经融入骨血,但若要菅原去回忆,他记得的永远是自行车后座上拉住他衣角的手,夜色中和同伴交谈的背影,面对乌养时振振有词的态度,以及最后与大地平行的脊背。

  “那也是个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黑川道。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加主语,但对于菅原来说理解起来毫不费力,句子中的也字用得精髓,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接下去:“和前辈一样吗?”话出口了才觉得不妥,菅原急急忙忙地扯出一张笑脸以和缓气氛,哪想到黑川看也不看,轻轻松松地放下把玩许久的水杯,从地面站起来,捞起一个滚到脚边的球。

  “菅原你啊,”他意有所指,“就是想得太多了。”

  对话虎头蛇尾地终止,黑川的背影很快融入练习的人群,他一贯如此毫无破绽,天塌下来也一肩扛起的云淡风轻。若说人的承受能力有深有浅,那黑川弘树大约是传说中的马里亚纳海沟级,菅原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一整个太平洋的海水倾倒进去,一路上涨的水平面是重重叠叠的压力。

  又或者,有人早已生活在海底。

  乌野的标准社活时间是到五点钟,体育会系可稍微放宽到一个小时后,但以青木风见的标准看这和只热了个身没什么区别,上任第一天就找监督商量来了体育馆钥匙,一口气将结束时间延长到七点半。也亏得排球部早就经受过乌养的摧残,社活结束时虽然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尸体,到底没人出声抱怨,而是省下力气去帮清水收拾场馆。他们似乎习惯了同进同出,训练结束后一起走过校门口到车站前的一小段路,据说惯例起源于清水入部,一帮血气方刚的运动少年打着护送经理走夜路的旗号齐压马路,结果竟然发展成不成文的传统,直到清水搬家到每天上下学不超过五分钟的地方也没更改过来,反而有了继续发扬光大的趋势。

  青木就是这被迫发扬光大的一员,作为手续齐全的挂名社员,她不得不抱着个笔记本跟在大部队身后晃到教学楼门口。初秋的七点已经染上夜色,冷白的灯光洒在鞋柜顶上,她听着几排之外的部员吵吵嚷嚷,心知也不会有几个人特意换回制服鞋再离开,相比之下她收拾的时间注定显长,只得暗中加快手脚。钥匙在锁孔里扭过半圈,她正欲抬手,目光却凝在鞋柜内部。

  “怎么了吗?”

  许是她这一角沉寂得太久,身后传来了靠近的脚步声,青木想起要关柜门时已是来不及。菅原的五官生得秀气,陡然严肃起来也能冰凉得叫人心惊,他伸手将那个白色的信封从鞋柜中抽出来,内容物自没能封口的开合处滑落,纸条上字迹工整,似乎完全没有遮掩之意。

  【——我们唯一能逃避的,就是逃避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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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唯一能逃避的,就是逃避本身。——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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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菅原麻麻操碎了心wwwww

  这章其实有个新角色,但是真的登场要等到高二篇了wwww这么一想高二篇内容好多otz……祈祷我能写完吧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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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川在我设定里是个比较复杂的角色,我其实很喜欢给原作出场不多的人物做设定,比如道宫在我设定里是家里有弟妹的女孩子,喜欢照顾别人但是对比自己小的人很没办法之类的。黑川在这篇文里还是有些作用的,所以设定得更详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