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宫侑道,“头脑即使会出错,但是血脉不会。”

  “是吗?”宫治道,“可我现在就怀疑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兄弟。”

  “等等,”角名道,“这种事还用怀疑,你们两个照照镜子好吗。”

  “但是,”银岛道,“总觉得从接到那条邮件之后,侑就不太对劲了。”

  七嘴八舌,七嘴八舌。

  时值下午六点,稻荷崎高等学院男子排球部正规化标准训练时间,倘大的体育馆内排球和哨声齐飞,场外的夕阳共运动服外套一个色,一派安然的日常景象中唯有某位理应全神贯注的金发二传显得不同寻常,具体表现为——他开始看书了。

  “放屁,”宫治面无表情地纠正,“从头到尾就盯着三行字看算个嘛的看书。”

  不得不说在通常情况下,宫治这句话都说的十分在理,但前提是指代对象不叫宫侑。事实上,以宫家双胞胎那国文练习册比球鞋还干净的习性而言,能让宫侑在三句意味不明的文学性表达面前坐满一个轮换休息时间,已经足以证明发件人的身份之特殊,甚至特殊得让宫侑本人感到有些被激怒了。

  这不对,他扔下手机想,这不能——至少不该是能在打球时被想起的事。

  然若情绪能够自控,那世上就早没了那许多痴男怨女。半个小时后平时保险度极高的跳发第三次冲向界外,连旁观的教练都看出这一角的不对劲,史无前例在练习赛当中将向来顺风顺水的现役首发二传换下,并勒令对方出门跑圈调整状态。宫侑走出体育馆的背影堪称气势汹汹,比起被罚更像是准备找茬打架,到了操场也不急着执行命令,反倒是直接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尽快解决。

  他对自己命令道,若要问全世界他最爱什么那必然是排球,能影响打球的一切因素都必须掐灭于襁褓,于是电话甫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中午那句话,”他自己都听出声音中的烦躁,“是什么意思?”

  问题毫无铺垫,接电话的人拿着手机足足愣了两秒才弄明白前情提要,跟着就是几声低低的笑。十五六岁的女生正卡在变声期边缘,刻意压低的嗓子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犹如鸟类的长羽轻轻扫过皮肤,带起的微风将无名的火气都吹散了些——宫侑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却又因此升腾起了另一种不悦。

  “笑什么。”开口还是闹别扭的腔调。

  “不,没什么。”

  青木的声音里仍旧透着笑意,却也识相地略微收敛:“我只是没想到侑君会这么在意。”

  “哈?!”被戳中心事,宫侑下意识地驳斥回去,“是因为你自己发的不明不白吧!”

  都说心虚会使人音量不自觉地提高,如果当真那宫侑此刻心里大约已经是翻江倒海。青木风见拿着电话在这头无声地抿着嘴角,好容易才用温水把卡在喉间的笑声吞回去,才慢慢悠悠地回:“因为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时间倒回六个小时前,职业球员离队带来的风波比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至少在一个上午的短暂混乱后,除了某个眼眶红红的主攻手外,球场内部又恢复了平时的秩序。午后的训练菜单按部就班地进行,青木对此没什么意见,她前来的首要任务是见习,比起其他更优先练习和实力的提高是理所当然的事,况且实力的差距催人向上——至少,她看着又一次漏掉的扣球调整着呼吸,在县队她从没能感觉到这种无力。

  “你是不知道放弃的那种类型。”

  负责陪练的卓娅边擦汗边对她轻松地笑了笑:“我还真没怎么见到过在拦网练习里,一定要拦我的扣杀的人。”

  扣杀拦网训练里到处是起跳,对肌肉消耗极大,中间惯例有十分钟的间休。青木体力弱项已是公认的共识,此刻正毫无形象地在地板上摊成个大字型,目光往天花板上放:“……因为我只有这两天才有机会。”

  这么说也没错,队内其他人要打卓娅的扣杀多得是时间,确实没有必要非要纠结在这一两天。

  高鼻深目的俄罗斯姑娘若有所思拆开脑后的辫子,将若干次起跳后甩出来的碎发绑了回去,然后,“——不。”她还是坚持原来的观点,“就算你是我的队友,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来日本也有几年,关西腔用的比青木还流利,这种当面否认的时候却还留着些与日本人的含蓄格格不入的地方。青木在地板上挪了挪脑袋,把视线稍稍下移,放在这个浑身色素都浅淡的外籍球员身上,听她掰着手指分析过去。

  “想不想拦和有没有条件拦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卓娅说,一脸的认真,“你是想拦的那种人,即使告诉你有充足的时间去学,你也只会想着怎么把时间缩得更短——你是那种永远在前进的人。”

  俄语严谨,连带着生养出的人都带着冰雪之国的严肃,说出的话也有奇妙的说服力。青木有些新奇,亚洲文化向来委婉,日语更是恨不得将一切都用抽象的词汇概括,这样被人下定义的机会倒是不多,只是。

  “我也退缩过。”

  她品着最后一句,还是觉得评价过高,于是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抱歉,我不是那种人。”

  说完还是遗憾,如果她真能像卓娅以为的那般干脆,说不定会少走许多弯路。但性格天生,终究是没什么意义的假设,青木单手撑着地板翻身坐起,探头去看墙上的挂钟,休息时间临近结束,她拍了拍依然酸痛的大腿内侧准备站起来,冷不防眼前却凑来一张俏脸,高鼻深目,肤色浅淡。

  “但是,”

  卓娅弯下腰,与她的视线平齐,将问题说得像单纯的求教。

  “——退缩过的意思是,过去式不是吗?”

  空气一时寂静,像是有什么复杂的螺旋在这一刻停止了叫人眼花缭乱的运转,露出简单明了的真相。青木迟钝地眨着眼睛,也许真相确实简单,她退缩过,她在这里,她想拦下扣杀,她无数次为此起跳。

  球场的世界最不需要多余的规则,直白的向往就是唯一的方向。

  “然后我就想起了那句话,”青木总结道,“虽然那时候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觉得很重要,就分享给侑君了。”

  如此含糊的故事结尾显然无法让宫侑满意,通话中的眉头拧起来,嘴巴撇下去:“那你拦下了吗,那个扣杀。”到底是在意。

  青木也不瞒他:“没有。”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技术和经验的差距不可能在短短的一个下午内就追得齐平,但宫侑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一副很不满意又不得不满意的模样,有股子恼火在心里翻腾,还未出口就遇见一盆凉水兜头而下。

  “但是,”她说,声音忽然轻松起来,“我会拦下的。”

  语气笃定。连向来走同一条嚣张路的宫侑都忍不住唱反调:“是吗?”

  “嗯,因为我想拦下,所以一定要做到,和侑君一样。”她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喜欢与否是很简单的事实,如果几百个被突破的拦网仍然能让我继续思考破解的方法,那么我只是单纯地想做这件事无疑。”

  “——‘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对吧?”

  已经听他说过不知多少次,连语音语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是声音条件到底不同,宫侑讲起来是张扬傲慢,换到她头上就是侃侃而谈。不同的情绪,一脉相承的说服力。宫侑顺着草场往跑道上走,乍逢风起,早秋的凉意卷过地上的落叶,抛洒向不知名的远方。

  被人用自己的话应答是件很奇妙的事,宛如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这种感觉和宫治又不同。宫治是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延伸,共享着基本上相同的经历和背景,他们理所当然要相似,要相通,要一言不发地互相理解,要无需言语的默契明了。而她不是,她来自外界,在与他完全不同的地方长大,过去的人生中绝大部分毫无他的参与,差异才是本质,南辕北辙也怪不得缘分浅薄。

  却在偏偏此刻,如出一辙。

  “我们身上有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什么,它比我们更有智慧。”

  风音渐低,她轻声道。

  “我想,我可能比想象中的,更喜欢这样的侑君。”

  ——糟糕。

  宫侑踩了踩脚下的塑胶跑道,比起体育馆的地板更适合人体工学的设计,对膝盖和脚踝的缓冲都无可挑剔,但他却在这一刻无比想念球场上的硬质地板,从底线外开始。精确到步数的助跑,后摆的手臂,拉长的步伐——

  【若要问全世界他最爱什么,那必然是排球,能影响打球的一切因素都必须掐灭于襁褓。】

  他分明讨厌一切情绪的干扰,上了球场就该全神贯注。

  但是。

  ——现在的话,

  他想。

  ——能打出最好的发球也说不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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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很多人都说不要让恋爱打扰工作打扰生活

  但其实你真正知晓恋爱的时候,就是你在热爱的一切里想起对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