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八点在楼下叫门确实应该归类到扰民行为中。

  青木顶着一头被毛巾包裹的湿发,又用了十六年来所有的语言功力把受惊的父母劝回房间,路过大厅的穿衣镜时对着还穿着睡裙的自己跺了跺脚,紧急拆卸掉头上的毛巾顺了两下发丝,然后从门厅拽出两件宽松的运动服套上,才跑出门去。

  “总而言之请安静点,”她直接冲到扰民主力的面前,难得显得有些生气,“菅原前辈。”

  菅原却看起来十分开怀,灰色的眼瞳在路灯下闪闪发亮:“啊抱歉抱歉,教导主任卡了我们太久了,所以刚得到消息就忍不住想找人分享。”

  他似乎是刚刚离开学校,乌野排球部标志性的全黑运动服还穿在身上。都说黑色耐脏,但棉质的布料却最容易落灰,青木借着路灯的光线打量一圈,很快捕捉到了他肩颈处的那几抹灰色,长条状的擦痕并不似排球碰撞的痕迹,她认命般叹口气,在微凉的晚风中抱起双臂,摆出侧耳倾听的姿态。

  “所以说?”她问,“是怎么一回事?”

  菅原弯起了眼睛。

  学生的力量确实不足以对抗来自学校的权威规定,但高中教育的本来目的也并不是将学生和校方巩固成对立阶级。乌野高中身为县立高校,校史基本能与近代史争短长,而带来的唯一优势,就是在各方各面看来都冗长复杂且基本上称得上毫无漏洞的校规校纪。

  “虽然平时都不会有人去翻看,”他笑得含蓄,“但是黑川前辈说能用的要都用上,于是专门拨了两个人去翻校档案室,结果还真的找到了好东西。”

  学校的资源分配不均问题存在许久,长此以往难免强者更强而弱者更弱,为平衡各社团发展,那长达八十多页的社团活动规章制度集里特意塞进一条补充条款:如若社团成绩长期无起色,应视情况更换责任教师,必要时,可采用社团成员提议人选。

  这么一条占地不足一行的规章,在正常情况下大抵可以归类为废话,但教导主任显然小看了当代体育少年钻牛角尖的能力。据菅原回忆,以黑川部长为首,全体二年级以上的男子排球部成员发动了所有能找到的关系网——学生会,校纪委,社团联合协会。一帮连一篇国文课文都要背三天的头脑简单分子在一星期内硬是吃透了乌野高中目前所有社团相关的流程手续,并无师自通了咬文嚼字的能力——长期无起色?十几年与全国无缘当然算长期无起色,至于全校有多少社团符合这个标准那可以之后再讨论;目前没有责任教师无法更换?黑川部长拍着教导主任的办公桌扬手朝那位估计六十年人生中连排球都没碰过的监督一指,面不改色道教头你说什么呢我们排球部的监督不是一直身兼教练的吗。

  如此不要脸的威胁自然是不会被接纳的,但与此同时排球部长期空缺教练的事实也重新引起了注意。无论如何,这一职位的空缺确实说不上合理,只不过在乌野大部分社团的现有状态的衬托下显得并不出奇。任由学生将事态闹大也并没有好处,教导主任权衡良久,他虽然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找一个退休的教练,却并不介意在排球部的人员变动报告上签个字,最后开出空头支票——只要排球部能把乌养教练带来,就重新以当年的教练资格聘请。

  这显然比之前随口答应他们重新找回乌养教练,却半点不提人员编制的回复要正式许多。

  近一周的事情压缩在五分钟内讲完,青木听得头昏脑胀,但好歹还有之前在北川第一处理文件手续的经验打底,最后也算消化了个七七八八:“……也就是说,”她顺着这个思路猜测,“你们打算和乌养教练说你们已经摆平了之后的麻烦,以此来展示诚意?”

  那天晚风和缓,月朗星稀,昭示着明天是个大晴天的夜幕下菅原“呃”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抬头看天。

  “不,”他一脸虔诚地说,宛如黑川部长隔空附体,“我们打算告诉他,乌野高中从上到下已经准备敲锣打鼓地准备迎他回校,虽然我们只是学生,但我们其实代表了教导主任的旨意。”

  参考上述和教导主任斗智斗勇的经过,这个主意到底是谁出的不言而喻。世上部长千千万,有靠实力镇压全社的,就有靠不要脸统治世界的,青木单手握着兜里的手机,在这一刻忽然感觉到了所谓良心的刺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诚挚地认为在黑川弘树部长的领导下,即使乌养教练最终选择在家赋闲,乌野高中男子排球部的未来依然不可限量。

  ——至少在校园政治的道路上。

  送走半夜来她楼下发表演讲的校园政坛新星,青木转头给小早川打了个电话。这个刚刚加入新山女排的前北川副主将在入校的第一时间就被前辈们抱以厚望,天天和同届入学的天内一起被强留加练,区区晚上八点半而已,估计连体育馆大门都没来得及出。

  但事实证明,处理事情的效率和忙不忙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小早川的动作极快,比起在一纸公文上花了一星期的乌野男排来说,北川第一前副部长的行动力足以甩他们二十条马路有余,隔天上午就用手机邮件告知了乌养答应会面的时间地点——星期天训练教学结束后,乌养自家的训练场。而青木作为中间人少不得要陪着走一趟,她算了算时间,正好是她从运动禁止令解放前的最后一天,如果男排动作够快,也许之后她还有空顺路去县队销个假。

  于是一行人就浩浩汤汤地在星期天傍晚碰了头。乌野男排人虽不多,却拿出了实打实的诚意,到底都是天天锻炼的运动少年,全社十个成员列成一排还真有几分不好招惹的气势。菅原相对考虑周全,全程护在青木旁边负责陪聊,但如果要青木自己发话,经历过各式合宿集训的洗礼,她还真的不怎么会对这种体育少年聚集的情况产生不适反应。

  只是到底是好意,她就从善如流地听着菅原耐心地挨个成员帮她介绍过去:一年级四个主攻手,唯一的自由人是个挑染金毛的小个子,听说技术还不赖,而三年级的正副部长全是副攻,留下二年级的构成就复杂得多,兼有泽村副攻手一名,东峰主攻手一名,至于菅原本人区区不才,是乌野男排首发也是唯一的二传。

  “……”

  青木欲言又止,按说二传的角色一般都由队内技术最好的人承担,具体可以参考及川彻和影山飞雄,但以她围观过的两场练习赛的水平来看,如果菅原孝支就是这支队伍的技术顶峰,那乌养教练,可能找不回来也罢。

  这种各怀心事中电车慢悠悠地晃到了目的地。小早川难得没被学校训练绊住手脚,正站在球场里一来一回地陪小学生玩垫球,见这一行人进来,手上的排球就不假思索地拐了个弯。难为青木左边站着菅原后边跟着东峰,一圈均高一米八的运动少年的环绕下当然跑动不开,只得硬着头皮向前两步一个起跳,姿态轻巧,手型稳定,小臂自空中舒展开,一个上手传球,稳稳地将即将越过众人头顶的球体扔回了小早川怀里。

  “麻衣。”她半是招呼半是头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相比之下小早川的愉快就不加掩饰得多,她随手把球递给了场内的小学生,几步跨越了围栏,轻车熟路地翻到场外的地面上,然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这几位就是乌野的前辈吧?”

  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此刻虽然注意力全在青木身上,礼仪却也挑不出大的岔子,乌黑的眼瞳在为首的黑川身上停留了一秒,紧接着就抬起手来,朝几米外的房门示意。

  “乌养教练就在里面。”她笑,有意提醒,“今天小学组的练习成果不太好,可能乌养教练会比较难说话,但总体上他都是个认真的人啦。我想前辈们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最后一句就纯属胡扯了,小早川从生下来开始估计还没刻意关注过乌野排球部的生态。但提醒总是及时的,黑川谢过她,带着一众制服黑压压的男生敲了敲门,得到许可后鱼贯而入。剩下青木留在院子里,往场边一站,看着那些身高还没有她一半的小学生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小早川站在她旁边,也不催促,只是好奇般随口一问:“风见不跟进去?”

  不,没有必要,本来男排的事就和她关系不大,这次不如说是纯粹被牵扯进来而已。青木摇摇头,有些懒散地把体重压了一部分到场边围栏上。

  “部——长——”小早川拿腔拿调,“场内禁止靠围栏。”

  青木忍不住笑。禁止靠围栏,禁止拉球网,禁止扶升降杆,这是北川第一为了从疲惫得无法负担自己的体重的球员手上拯救场内设施使用寿命的三道铁则,她也曾以身作则,哪怕在家里的床上瘫成史莱姆都不敢触犯分毫,此刻却只觉得疲惫不堪——也许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疲惫不堪。

  “我只是累了,”她说,“只是累了而已,麻衣。”

  春末的傍晚也带着散不尽的暖,徐徐清风抚过衣领,在皮肤上留下些许惬意。引诱着人就此昏昏睡去。小早川麻衣望向球场中,满场乱蹦的小学生身上总有花不完的精力,教练的责骂和比赛的失利都不值一提,排球对他们来说简单得像个游戏,纯粹的欢乐让剩余一切都失去无谓的意义。

  ——而说起来。

  她放缓了呼吸。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排球对她们来说,不再只是一场游戏。

  小早川麻衣第一次见到乌养教练是在小学一年级。

  她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人口数量的增多势必会分去父母的关心和精力。母亲在婴幼儿课程中焦头烂额,父亲在公事的干扰下早出晚归,仅剩的时间也被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和在幼儿园打滚的弟弟消磨殆尽,于是在她终于升上小学的第一天,父母难得齐聚,牵着她的手来到了乌养教练的训练场。

  “结束的时候妈妈会来接你的,所以麻衣要做个乖孩子哦。”

  后来想想,就是这一句,奠定了她与排球的命运。

  比起让自理都成问题的小学生在家添乱,把有一定理解能力的长女丢给兴趣班老师显然是解决问题的一条出路,小早川不曾觉得父母的选择是种无情——她一向是最懂事的那一个,何况,排球确实有趣。

  有趣的游戏,有趣的教练,有趣的队友,有趣的对手。她和排球一起长大,甚至比家人更为亲近地分享着成长中所有的喜怒哀乐,像一尾游鱼闯入广袤无垠的深海,她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沉迷进去,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

  于是当然也就忘了。

  ——“结束的时候妈妈会来接你的,所以麻衣要做个乖孩子哦。”

  仿佛是在平静的湖面上丢下一颗石子,她从深海中惊醒,眼前依然是见惯的泥土球场,不甚平整的土地上尘土飞杨,刺耳的尖叫大闹声回荡在上空,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唯一的不同寻常就是身边的朋友刚刚发表的消极宣言,记忆带来的窒息感逐渐消退,只留下一点不安的印记,小早川麻衣定了定神,试着咳了两声——音调毫无异样,她能确认。

  “所以风见,”她用闲谈般的语气提起,“是想要放弃排球吗?”

  县队说不上不好,至少场地设施都绰绰有余,但比起争分夺秒的一年两次高中联赛,还是少了竞技应有的紧张感。依任何稍懂排球的人的观点,青木风见选择投身那里,未尝不算一种逃避。

  但青木风见毕竟不是任何稍懂排球的人。

  “我不想。”

  她回得迅速,可以说是斩钉截铁,然后才是小早川熟悉的长篇大论:“只是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生命的问题前谁都会犹豫,我又不是影山飞雄,全世界只有打排球最重要。如果没了排球那孩子可能活不下去,但我没有同样的自信能说,如果今后都不能打排球,那还是干脆去死好一些。”

  生命漫长,青木风见能爱上排球,就未必不能爱上其他。都说竞技之路遍布荆棘,天赋热爱缺一不可,与其去埋怨老天不曾厚待,不如干干脆脆承认,或许自己只是没有那么爱。

  母亲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小早川摇头失笑——青木风见总是嫌弃自己的个性沉闷,但说出的话却一直一语中的。

  “其实我——”

  “——打扰一下。”

  背后传来的话音永远最是惊人,两个趴在围栏上的女生齐齐回头,身后灰发的少年满脸局促,举手投足都透露出坐立不安的气息,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出声打断。

  “……乌养教练。”

  他咬咬牙,选择直接说明来意。

  “——叫两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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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早川的线其实也蛮沉重的,她是很现实的那种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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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稿终于要消耗完了,接下来我们……嗯,我就尽量保持更新吧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