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楼梯间事故,真论起来,应当算个意外。

  诚然在两个低年级值日生进来搅局之前,三位谈话者之间的气氛也算不上如何热络,但离发展到动手的地步还多少差一点距离。乌野虽然学业偏差值只有30,但真论起不良级别的青少年也是屈指可数,佐佐木向来高冷不屑于主动和后辈为难,青木更是长这么大除了排球什么都没打过,真让她俩动手,估计还要先花十分钟上个推特看看街头斗殴集锦教学。

  但世界上充满意外,两个不怎么看眼色的低年级生抬着水桶从楼梯间路过,中途滚落的水桶就成了这一场灾难的源头。青木彼时欲走,站位离楼梯口最近,就首当其中当了人肉垫子,佐佐木紧随其后,虽然及时抓住楼梯扶手,但桶中的残水却大多泼在了她身上,春季制服单薄,不过毛衫与衬衣,不一会就在布料上晕成一片。

  如此狼狈的情景下谈话自然不可能进行下去,菅原安抚完两个脸色煞白的值日生,转头看见道宫已经抱着替换的运动服跑了回来,遂直接把佐佐木交给她,又朝泽村使个眼色,小心地靠近还靠在阶梯上的一年级级花:“那个……你没事吗?”

  青木审视地看了他一眼。

  脸自然是眼熟的,事到如今再冒出几个排球部关系者倒也不甚稀奇,重点是来意。她上上下下把眼前这个灰毛学长打量一圈,确认除了人畜无害的温和气质以外确实看不出什么,才疏离地开口。

  “……没事。”她说,手指依然没有离开还在作痛的脚踝。排球中擦伤挫伤都不罕见,她凭经验判断感受片刻,又在脑海里计算了一下到医务室的距离,然后扶着扶手站了起来。

  摆明了不需要人帮手,菅原纵有千般手段,也只能对着她的背影望洋兴叹。

  医务室确实不远,为了方便各位运动受伤行动不便的学生,就设在一楼。又是刚开学,伤员并不多,青木推门而入的时候校医正在无所事事地浑水摸鱼,抬眼一看门口立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瞬间对这本学期第一份份内工作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工作热情,十八般武艺齐上阵,那架势恨不能把头疼看成发烧,肚子疼看成阑尾炎,脚踝挫伤在病历本上勾勾画画,也能荣升伤筋动骨一百天。

  青木拿着自己的病假单,对自己被裹成粽子的脚和半个月内勿做激烈运动的评语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平心而论,她真的没感觉到有多疼。

  “等你感觉到疼就来不及了!”校医一本正经地拿着教师的架子教训道,“看你的样子也是体育社团的,训练也要适可而止,肌肉都疲劳成这个样子了,索性趁这个机会一起养好。”

  他言之凿凿,青木也不敢开口反驳——她最近确实沉迷基础训练,单调的往复运动让人抛弃杂念。这校医虽然貌不惊人,但五分钟能查出这么多东西,想来也确实有几分本事。于是乖乖低头应了声是,撑着医务室借出的拐杖回了班。

  下午的课堂本就引人昏昏欲睡,午后的燥热和还未消化的午饭共同组成了学生睁不开的眼皮,青木风见的拐杖就在这时为全班打了一针强心剂,齐刷刷地收割了半个班的注目礼,直到坐下也没消停。任课老师站在前方把讲台拍的震天响,也拦不住后座右手一抖,落在她脚边的小纸条。

  青木盯着那纸条看了一会,最后还是捡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缘下】

  真的解释起来也就是两三句话的事,但她看着这行字,心下却忽生厌烦。后座的缘下就眼睁睁地看着她随手把字条塞进笔袋里,接着抽出了教材平摊在桌面上,半点回应的意思都没有。想象力在脑内的赛道上越飞越远,他咬了咬牙,从桌子底下探出半个手机摄像头,对着支在桌边的拐杖拍了一张,指尖在桌上扣了两下,最后还是按下发送键。

  现代科技的力量是强大的。

  三个小时后一天的课程结束,青木慢慢腾腾地收拾东西,她行动不便,就不去跟外面疯跑的回家的去社团的或者压马路的抢这一时半刻的先后。只是耐心地等到走廊里完全安静下来,再拖着被绑成木乃伊的腿,挪出门去。

  一年级的教室在一楼,午后的阳光透过大厅的门栏洒进堆满鞋柜的廊道,在金属做的柜角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啊,来了。”

  春天的光线并不刺眼,连同风也温柔。

  她顺着声音看去,几个小时前才见过的灰发前辈正站在教学楼前的林荫下,身后是一架单车。他倚在上面,单脚撑地,胳膊架在车把手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显然是等了有一阵,此刻抬起头来,也是眉梢眼角都舒展开,不见丝毫不耐。

  “我是菅原,菅原孝支,男排的。真的抱歉。如果知道这么严重的话,当时我应该陪你去的。”他从车上移回了重心,几步跨上前来,“方便的话,今天让我送吧?车是向道宫借的,她们监督看得严,实在走不开。”

  话说得得体,态度也诚恳,菅原孝支长了一张进攻性为零的脸,说出的话却鲜少有人能拒绝。青木有心说不必,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提常被电视剧忘之脑后的交通法规,就个人来说她也确实不再想和排球部扯上什么关系,而且说到底这伤的意外成分更多些——但形势比人强,真让她一步一步挪回家里,怕是要挪到一个小时之后。

  横竖也就是一程,何况对方专门翘了训练来送。她不再摆出中午的抗拒态度,话音也和缓许多。

  “……麻烦了。”她说。

  上车,坐好。宫城多坡道,单车带人总嫌不稳,好在菅原技术不错,青木也并不赶时间,集训地早就发了邮件去请假,社团活动也离她而去已久,此刻忽然空闲下来,她才发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每天路过的街道。路边的商铺,或者山道旁的林涛,她闭上眼睛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彼时身在北川第一,从家到学校那十几分钟路每到春夏秋冬都有些什么变化,唯一记得的只有晨练晚训,道旁的路灯散发着一成不变的光。

  记忆里温和的光晕逐渐抚平了躁动的精神末梢,她睁开眼睛,伸手抓稳了身下的座椅,这似乎是一个信号,给了前方人攀谈的勇气。菅原的声音顺着划过耳畔的风传来,语气轻松而不刻意。

  “校医那边,说要休息多久?”

  也不是不能答:“半个月。”

  “呜啊……看来是真的很严重。青木平时怎么上学的?走路?”

  “……电车。前面左拐。”

  单车顺从地拐过一个弯。“那还真的有点麻烦……”他沉吟片刻,试探地提问,“……要不早上我也来接你吧?到你能自己走路为止。”

  这示好未免过头,如果不是一见钟情,只能是另有所图。青木无言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把他盯得如芒在背,才开口。

  “……前辈是想,”她微微拧起眉头,搜肠刮肚地找一个合适的词,“改造排球部?”

  用改造其实也不那么合适,但从寻找乌养到女排特意来拜托,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群二年级不安分的状态,青木自认不曾刻意留意,但身后坐着一个排球部员,也算对乌野社团的生态了如指掌。

  “还是放弃比较快。”她打心底里提议道。

  菅原的脊背绷紧了一瞬间,又很快松开,前方传来的声音掺上了几分尴尬:“啊……暴露了?”似乎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题,他又很快接上,“说起来青木以前也当过部长吧,为什么对乌野的社团这么消极呢。”

  几秒的沉默,青木低下头去看脚下飞驰而过的斑马线,要细数不同实在太多,但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也许更为残忍:“……乌野每年的校外练习赛有几次?”

  “嗯?”没想到是从这个问题开始,菅原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呃……四次?”

  青木就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点了一下头,她猜也差不多。

  “在北川第一,可以翻五倍左右吧。”

  赤裸裸的差距,更重要的是和学生的素质并没有什么关系,大抵全靠监督的能力,她狠狠心一条一条数过去。

  “监督的人脉,教练的素质,这些都和部活质量息息相关。哪怕从最基本的部员说起,北川女排一年的新人数量大约在十几到二十,最终能被选入正选的不过两三个。准时准点的训练,十里挑一的几率,还要是占比最高的三年级。”

  她换口气,又继续:“或许道宫前辈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带动其他成员,但事实是如果差距过大,入部一个月后的退社潮会很成问题。就算熬过这一时期,没有成型的训练体系,没有严格的执行制度,没有来自权威的压迫力,想把新生从原石打磨成型也只是痴人说梦,这不是付出和收获的等式,而是代价本身,前辈们根本付不起。”

  言之凿凿,用词也不留余地,她看着眼前的脊背,缓慢而肯定底说下去。

  “我不知道前辈们对社团有什么感情,但即使从现在开始百分百投入,赌上所有的幸运,想在前辈毕业之前把社团改成自己希望的样子——”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

  “——怕是也来不及。”

  越是客观越是伤人,她语调平静,半点起伏也没有,像是在早读课堂上朗诵一篇与己无关的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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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菅原这个人,有点像日照雨。

  他想的多,内心也会有很多矛盾的情绪,比如出错主意的愧疚,比如对乌野未来的焦虑,比如对青木受伤的责任感,但是他不会把这些情绪表露出来,也不会让人看见他不安

  他只会露出温和开朗的笑,然后转过头把事情默默地承担起来

  就像大晴天走在路上遇到一场透明的雨,你抬头看天,分明日光充足,天空碧蓝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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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实蛮喜欢青木和乌野这种在低谷相遇的感觉的,有种宿命感,而且向上攀爬的过程写起来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