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原日和是位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

  这是个无可争议的真命题。

  从幼时开始就以严格于常人的标准教养,一瞥一笑都是不能出格的沉稳端庄,十五的年龄搭配着二十五的精神成熟程度,偶尔和朋友闹闹别扭都显得脱离人设。

  就是这样的栗原日和。

  “——和排球这种激烈的运动一点都不搭诶。”友人半开玩笑地这么说。

  这不是第一个,也注定不是最后一个。乃至栗原本人也曾想过是不是当初选了茶道或者花道之类的社团会更合适一些,但在询问父母的意见之后,还是得到了“如果日和不反对的话,还是希望能参加一些团体项目。”的回复。

  没有强迫,仅仅是建议,理智而随和,如此成熟的态度。

  是她希望的,自己可以长成的模样。

  ——那么,父亲,母亲。

  体育馆的灯光总是不开到最大功率不罢休的强光,隔过汗水后在视网膜上只能烙下看不清形状的光斑,眩晕和疲惫带来的生理性反胃令人胃酸上涌,栗原拧开水壶的盖子,一口气压下了作呕的冲动。

  ——我到底会从这里,获得什么呢?

  八进四的比赛离半决赛只有一步之遥,受到的瞩目注定更多,围观的看客终于能在人数上轻松碾压双方自带的粉丝团——尤其是北川第一在的左半场,一眼看去全是各式闲杂人等,比起训练有素的拉拉队来说,喧哗吵闹得完全不体谅球员的心情。

  但北川第一也没什么精力去顾及这种事了。

  一天两场的比赛对于青木来说无论如何都是超负荷运转,于是刚过一半她就突兀地感受到了来自胸前的气闷,这对于讲究气息顺畅的运动来说尤为不可取,但鉴于双方不少人都处在热身阶段,还是被她勉强糊弄了个1-1。

  只不过骗的了对手,骗不了教练。

  “需要先换人吗?”

  趁着比赛间歇,树原向她询问道,同时朝二年级的方向投去了一眼。备选的二传手花崎留着一头中规中矩的黑色短发,人也是如出一辙的毫不出格,此刻见他看过来,不由得瑟缩一下,又很快被旁边的栗原安抚下去。

  ——如果可以,他不想到决胜局才换这一位上场。

  青木在竭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力求在第二局开始前把这一点不适按下去,同时摇了摇头:“不用。”

  还不到打不了的那一步。她看着远处灌水的栗原想。

  栗原日和比起五色堇来说,表现更为稳定,虽然少了神来一笔的精彩救球,但在配合上反而更适合她此时不上不下的状态——至少栗原的战局观里没有人置喙的余地,如果她有失分,那必定是力不从心。

  这么想着,就看见栗原朝她转过脸来,两个人隔着几米的距离遥遥一对,栗原的眼睛就克制不住地朝别处偏了过去。

  青木怔了怔,还没从这一丝反应中品出些什么,就听见哨声再起。

  第二局的开局比第一局更为手忙脚乱,对方王牌的发球来势汹汹,栗原经历上一局的考验固然还能抵挡一二,但青木愈发疲惫的状态让原本能反制的战局登时陷入胶着——小早川几次试图发起快攻都断在了青木慢了一拍的反应能力上,而战局争分夺秒瞬息万变,显然容不得她这一时半刻的拖延。

  树原不得不叫了暂停。

  “这样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必须换人。如果之后能调整回来,再换你上场也未尝不可,但是现在必须换人。”

  他很少对球员如此严厉,虽然大多数时候也是个叫人无法反抗的教练,但那多数是出于多年威严但权威性。旁边的二年级生给青木递毛巾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然后小心翼翼地去看部长的脸色。

  青木脸色平静。

  她在这一刻想到了很多,从栗原昨晚的警告到目前场上的局势再到自己连呼吸都嫌费力的情况,最后不期然地五色上午的固执,忽然就理解了她那时的心情。

  毕竟人在场外时总是顾虑重重综合发挥全盘考虑,就像她曾和树原一起担心五色的腿脚会不会因为一场比赛真的落下什么不利,但等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十分冷静地地发觉,除了眼前的比赛以外,什么其他的因素她都不想考虑。

  “我,不同意。”

  她说,目光直视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现在换下我给花崎的压力会很大,第三局是决定比赛走势的一局,花崎前面的比赛全都没有出过场,我不认为她能在拉平的情况下冷静地组织进攻,而没有进攻的北川第一,是赢不了这一局的。等到比分拉成2-1,就算我想在后面的两局力挽狂澜,以现在的身体也很难保证连续拿下两局。我就直说了——”

  “——北川第一唯一的胜利机会,就是从现在开始,拼尽全力。”

  她态度镇定,逻辑清晰,说出的话却几乎能把任何一个还把球员当回事的教练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何况树原还是个向来爱才的,此刻几乎要气笑了:“上午是五色下午是你,你们当这里是世界级大满贯的终点吗这么拼?初中是身体最重要的发育期,全国八强的成绩一点都不丢人,不影响你们升学也不影响你们日后的出赛——”

  “——树原教练,是不是当学校的教练太久了?考虑的事情真多啊。”

  头一次的,在树原还在讲话的时候,青木面无表情地出声打断道,甚至带着一点尖刻和讽刺。这让她自己都有些不适,毕竟从入门开始就是树原一路拖着她走到现在,以至于她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会轮到她来说出这句台词。

  “比赛就是比赛,没有人能保证未来的每一场都能以完全的姿态应对。对于我来说,这里和世界级大满贯的终点,”

  她平静地说。

  “——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几个字出口,空气中登时一片安静。

  树原瞪着这个自己一手挖掘出来的部长,几乎有点认不出这是当年那个被追了半个月才勉强踏入体育馆的青木风见。他好半天才把自己的恼火压了下去——毕竟青木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刚打算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这声音任凭社里的谁都不可能不熟悉,上至社团大事下到部员纷争,没被这道声音和过稀泥的怕是屈指可数,在不计其数的麻烦背后,也造就了众望所归的核心。

  “……教练,我相信部长。”

  ——小早川麻衣。

  树原闭上了眼睛。

  直到第三局再次开始,栗原都没能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这太反常识了,她对自己说。

  太反常识了,她想,这不对。

  青木,小早川,树原。这三个人又不是五色堇,不是凭借本能行事的性格,甚至说是一个比一个心思缜密都不为过——

  “——!”

  比赛不会等她理清思绪,栗原几乎是全凭本能地接下了对面的发球,姿势调整的不到位的弊端迅速体现在了过高的球路上。抛出的排球不管不顾地直扑网前,对面场的球员甚至做好了接应的准备,她慌慌张张地转头去看几步之遥的青木风见——

  【你见过太阳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空白的脑海里只留下了这句意象过强的话。视野中央的金色发丝映着天花板的强光,从额头滑落的汗水一路打湿了眼眶,她在这种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注视着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二传高高跃起,那猛烈的进攻气势让对方的网前立刻从接应变为了拦网阵型——

  “——呯。”

  没有炫目的挥臂,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有的只有轻巧自如的高吊球,在对面的拦网背后轻松落地。

  那弹起的弧度,甚至带着两分俏皮。

  “——部长!!!!”

  这一球的振奋人心不亚于王牌扣杀,场内队员一拥而上,顾忌青木的身体状况却不敢真的抱成一团,精力不济的二传很快将队友指挥回原位,路过唯一定在原地的她时还停了一停。

  “栗原,你相信吗。”

  分明连声音都虚弱,却还透着那股与生俱来的认真劲,青木风见从潮湿的发下看着她,勉强勾起了唇角,补完了后半句。

  “——相信我们会赢。”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栗原想这么回答,却发现对方已经走远,赛场上到底不比准备区,并不适合谈心。于是千般思绪只能自己咽下,反复咀嚼。

  ——可这明明就不是相信可以解决的问题。

  她看着早乙女的拦网,小早川的扣杀,青木不依不饶的传球,看着北川第一不断地重整旗鼓发起进攻,这一切都在开场那个来自二传手的高吊球后越演越烈,逐渐合流成为统一的声音。

  【我们不放弃。】

  ——那么,父亲,母亲。

  她看着对方的扣杀被副攻手勉强一触,巴掌大的小球击打过掌心后径直向上飞起,落点是她绝不可能触及的远方。

  ——我啊。

  “栗原!!!”

  比起生命中的任何时刻,都更为炙热的呼喊,比起人生的任何一个瞬间,都更为沉重的期待,金发的前辈背对着她,呐喊的声音盖过了球场上的一切,几乎是在耳边轰鸣。

  “——加油啊!!!!!”

  ——那时候的脚步,是为什么动起来了呢。

  步伐满张,手臂拉长,全身掌管跳跃的肌肉从未像此刻一般齐心协力,栗原日和竭尽全力地朝球的落点伸出手去——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颗排球掉落在几厘米之外的地方。

  打手出界。

  场上一时安静,徒留裁判的判定和对方的小小的庆祝,己方的场地落针可闻,她能感到所有人的视线都没有从这里移开。

  于是她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再,”

  开口时已是止不住的哽咽,不甘心的情绪能够瞬间没顶,向来举止有度的大家小姐拉开架势,仿佛是将积攒了十五年情绪凭借一句话统统倾倒出去。

  “——再一球!!!”

  这不是什么相信的问题,也不是会不会起作用的问题。如果可以谁不想高高在上谈吐文雅,连胜利的姿态都漂亮而干净。

  可是现实残忍,又偏偏少年心性。于是全身的武器只剩下这一项,也必须摸爬滚打的前进。

  赛场从这一刻开始完全狂热,再也没人去关注看台上的风凉看客又或者列席旁边的无聊解说,亮如白昼的体育馆内连时间感都退化殆尽,栗原甚至无暇顾及旁边的记分板又翻过了多少数字,眼前只有这一球的高低。

  所以当赛终的哨声响起时她没能立即反应过来,目光呆呆地看着大屏幕上的比分,3-1——

  ——3-1

  她后知后觉地在脑内录入这个数字,然后才发现心跳已经先于思考的反应一路飙升,3-1,北川很久以前就拿下了第二局,所以这是……

  “……赢了?”她朝身边的同伴确认,“赢了吧……我们。”

  一言出口才发觉,看台上已经成了庆祝的汪洋大海。

  她直到这一刻才清清楚楚地认知到这个事实,但顾不上狂欢,她急急转向青木之前所在的地方:“青木前辈——!”

  一切都开始于这个瞬间。

  她曾经想。

  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找这个冷面前辈诉说,又有万分不舍地想将这一刻延长些许,她认真地将这一场比赛定为起点,认为从今往后必定能迎来更好的结局。

  但事实或许是,一切都在这个瞬间结束了。

  ——那个金发的,骄阳一般的前辈,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宛如失去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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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锅盖顶好了,你们可以打我了(

  青木家的伏线,下一章就彻底挖出来了,我还怕大家提前在评论里揭破怎么办哈哈哈,毕竟暗示了两次青木家的人都一个样wwww能顺利保持到现在我有种诡异的成就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