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蒙亮。
南一躺在墨玉床榻上翻了个身,习惯性摸向旁边,云被冰凉, 没有温度,也没有人。
君渊已经走了。
南一其实有些摸不准君渊的态度……
按理说,百越每日都与他亲密接触, 往昔如前世, 两人应该很快就能相爱美满,而南一也很快就会被冷落。
但君渊现在对他还是很温柔,没有一丝一毫冷落他的迹象。
因为还太早了吗。
因为时候还未到。
可是南一已经疲于应付, 也不想再虚与委蛇。他被君渊抱着、亲着的时候,灵魂仿佛也被矛盾的撕裂成两半, 明明内心排斥, 愤怒,甚至是有些憎恶的, 但为了活命却只能笑着迎合。
这种糟糕感觉就像一杯快圆满的水, 极致紧绷、处于边缘的情绪随时会倾泻成洪流。
南一不想被这阵洪流淹没。
所以,他要尽快提升修为, 逃离冥界。
……
昨晚没得及去找傅雨, 南一打算另寻机会, 先去邪枢院逛逛。刚刚踏入院内,便见众巫医围聚在一处, 脸色皆是愁眉苦脸, 阴云惨淡。
“这是怎么了?”
南一几步上前,挤进人堆, 垫着脚往里瞧。最里面站着九幕先生, 面前还摆着不少仙木灵植。
通过这段时间相处, 众巫医也免了跟他问安,纷纷熟络道:“小主子今日来的这么早?”
“,您是不知道,昨夜突有急雨,九幕先生刚从外界带回的珍稀灵植被毁坏了不少。”
南一轻声问:“是昨日你们观赏的那些灵植?”
“正是,若普通花草没了便没了,可惜这养神芝,千年难得一棵,就这么浪费了。”
“养神芝是九幕先生历经艰难才寻到,现如今,功亏一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南一发懵。嘈杂议论声里虽听不懂究竟在讨论什么,但他看出九幕先生今日神色不似平常沉稳,脸色苍白,惘然若失。
“南一哥哥……”
小腿处骤然一重。
南一垂眸,正见冉冉挂在他身上,一双灵动眼眸又红又肿,显然刚刚才哭过。
“怎么了?”南一摸了摸她的头发问。
冉冉的神情愈发委屈,小声抽噎:“阿娘有心病。养神芝是爹爹特意找来给阿娘用药的,现在没有了……爹爹很难过,阿娘的病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南一总算听懂了前因后果,蹙眉道:“养神芝如此珍稀,取回时为何不抓紧入药,却摆放在院里?”
“小主子这就不懂了。”有巫医接话道:“养神芝是天地精血所生的灵物,一棵可救千人性命,此物娇贵,冷不得,热不得,更不能避光保存,需摆放在日月光之下精心养。九幕先生打算准备万全后再取养神芝入药,谁知……”
闻言,南一挤进前方,仔细观察了两眼。
养神芝单看外表有些平淡无奇,普通的菌盖木质,半扇形,颜色偏深,像是一块血红脂玉。下方裹着几簇绿色长叶,根茎埋入只有茶杯大小的器具,红绿相映,颜色已经黯淡。
九幕先生一向端洁的白袍沾了不少脏污,他却恍然不觉,一次又一次催动灵力,试图救活养神芝。
但……收效甚微。
南一刚想说话,人群中便传出喊声:“百医修来了!”
众人纷纷让道,百越背着药箱,步履稍急的走到九幕先生面前,蹙眉道:“情况如何了?”
九幕先生恍若才有意识,忙转身拉住百越袖口,急道:“百医修……养神芝根茎突然开始枯萎,无论怎样耗费灵力也无济于事,你一定要帮忙,一定要把它救活……”
“这是我夫人唯一的希望了!”
九幕先生言辞反复,显然有些激动。众人连忙安抚,纷纷开口恳求百越,寄托希望于他身上。养神芝毕竟是仙界之物,在场所有人中又只有百越是玄缈宗弟子。
“我定当竭尽所能。”百越音落,伸指先探了探枝叶,随后一丝霜雪般的灵息缓缓覆上了养神芝的根茎。
众人眼见着那绿叶又泛出活色,微微立起,好似瞬间注入了新的生机。然而尚未及高兴,那点颜色便很快褪去……
百越蹙眉,双掌轻覆而上,灵力徒增。蓝色灵息仿佛水流般源源不断注入养神芝,然而那灵息像是被无形阻隔,只能在外围汇聚为一张灵网,任凭如何使力,养神芝根茎再毫无反应,绿叶也依旧黯沉。
半响,百越脸色苍白的收回手,众人连忙问道:“百医修,你没事吧……这、这是怎么了?”
百越淡道:“养神芝已经枯死,神仙难救。”
音刚落,身旁一直苦撑的九幕先生便猛然栽向地面,众人惊呼着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先生……您可要振作啊!”
“要不,调动天魔营再去寻一棵养神芝?”
“说的简单!养神芝又不是寻常草药,说寻就能寻到?况且夫人已经病危,等不了这么久。”
九幕先生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百越问:“百医修……养神芝为何突然枯萎?”
“不像是存放的问题。”
百越仔细观摩,缓声说:“虽然昨夜有雨,但邪枢院所有灵植草木都设有防外物的灵界。莫说小雨,就算狂风暴雨也不该导致养神芝枯萎。此事怪异,但我刚刚用灵力探知,养神芝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之征了……”
南一眼见着九幕先生欲要急晕,连忙道:“先把先生扶进屋休息,其他事之后再议。”
一阵兵荒马乱,众人连忙将九幕先生扶走。邪枢院突然遭此不幸,上下皆是愁云惨淡、唉声叹气。
未免添乱,南一没有跟进屋。
他视线落于百越手中的养神芝,眸光微动,说:“给我看看。”
百越注意到他的目光,微抬手,“小主子不相信我刚刚说的话?”
“那倒没有。”
“我不妨直言,除非是岁华女君在世,不然,八荒六合里谁也救不了已死之物。”百越一笑,往前渡了两步,将养神芝放于南一手中,语气嘲讽:“我知道小主子喜欢不自量力,但不自量力也要有个度。过了头,便是愚蠢。”
南一微笑:“多谢百医修提醒。”
他其实没想太多,只是不忍心见冉冉与九幕先生如此难过。这棵养神芝应该对先生很重要……是他夫人的救命关键。
南一缓缓伸手,试探触了触那黑绿的长叶。
仿佛岩浆地狱里游移出一条吐火的恶龙,那炽热感觉顺着指尖蔓延攀覆而上,炙热流火迅疾席卷全身,来势汹汹,好似顷刻之间就能将人灼成飞灰。
南一骤然抽手,额间已冒出一层细汗,连呼吸都被烫得热了几分。
为何会这么烫?
巫医分明说养神芝娇贵,常年生活在环境优渥的土壤,不应该有这么高的温度。
南一按下心头悸动,闭目凝神,又感受了一次。然而这次竟与刚刚不同,那炽热感受似乎消匿无踪,只剩透着死气的寒凉……
思考少顷,南一将养神芝妥善收好。
……
夜深人静,圆月悬空。
南一刚刚溜下宫墙,肩膀处就被人猛地一拍,惊得他背脊一僵。那吓人的倒是很淡定,语气凉凉道:“又去哪儿?”
南一的神色微微松懈,心虚回头道:“原来是小卫……又这么巧呀?”
“不巧。”
卫雪临的身形挺拔如竹,一身黑衣似乎要融进浓浓夜色,“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南一眨了眨眼,“等我?”
“前几日,你不是说还会溜出去。”卫雪临抱着陌刀,语气平静道:“我送你。”
南一微怔,连忙伸手牵住他衣袖,“别、别送我。你送我算怎么回事?堂堂大司法知法犯法,到宫禁时间了还带我出去?”
卫雪临瞥着那一片衣角,或是那衣角上细白的指,说:“我送你,或者,你不去。”
最近冥界并不太平,卫雪临不清楚南一大晚上去哪里,但总归放心不下。
先不论他出宫后会遇见什么人,安不安全,就任由他单独在明无魔宫内游荡,随时还有可能被巡逻魔兵发现的危险。若是被君渊知晓,又会是一场风波,而南一想藏着的「隐情」也就瞒不住了。
卫雪临清楚拦不住南一,也不想……拦他。做不到视而不见,便只能帮忙。
“你放心,我把你送到想去地方就走,不看,也不管你做什么。”卫雪临看着南一为难的神色,眸光淡然,“有我相送,你出入宫也不必爬墙,安全许多。”
在某些地方,南一觉得卫雪临和君渊还真有一点点像,同样霸道,同样冷酷。不同的是卫雪临比君渊好说话多了,并且总能猜出他心中所想。
南一弯着眼眸问:“真的不看?真的不管?”
卫雪临恩了一声:“只要你没有危险,我自然不管。”
“小卫!你怎么这么好呀。”南一抓着他袖口摇了摇,笑容甜糯:“以后谁要是做了你的媳妇肯定要幸福上天!”
卫雪临没回这话,只转身间,唇角微微一勾。
有卫雪临相送,自然一路通畅,很快南一便到了鬼水河岸。
远远便见轻舟靠岸,傅雨独坐船头,静止身形像是岿然不动的寂寥雕塑,听到南一脚步声时才微侧耳,笑道:“我的好酒呢?”
“带了带了。”南一从乾坤袋里掏出两壶酒罐,轻轻掷过去,“特意给傅兄带的好酒!尝尝。”
傅雨探手接酒,拔开酒塞饮了一口,“这是屠苏花雕?”
“傅兄有点意思啊,一喝就能喝出来,”南一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正是如假包换的屠苏花雕。”
“不是与你说过,我平生无所爱好,只好做了个老酒鬼。”傅雨仰首,酒液顺着那清瘦的脖颈一直蜿蜒入衣领。
南一安静瞧了他一会,轻声问:“我昨日有些事耽搁了没来,是不是害得傅兄白等了?”
“白等?”傅雨散漫一笑:“我最讨厌等人了,所以,我也没来。”
“难道你也有事情耽搁?”
傅雨抬袖擦了擦唇角,挑眉道:“那倒不是。只是算到昨日不是个好日子,猜想你不会来,我又何必来白等。”
他两指轻抬,霜雪般的冰凉灵息覆于南一额心,轻缓力度像是在探测、摸索。
“这两日的感觉如何?”
南一摇头,缓声道:“我按照你所言方法,这几日老实打坐,却还是未能感受到天地灵气。”
傅雨笑出声:“这话是在说我的方法不好?”
“不过……我虽然没有感受到天地灵气,但好像可以感觉到植物的灵气。”
“植物的灵气?”
南一便将之前的所见所闻坦言。
少顷,傅雨缓声说:“这倒是稀奇了。感受不到天地的灵气,却能感受到植物的灵气。若当真如此,你便多尝试着与仙草灵植接触接触,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南一坐到他身旁,凑近了问:“可是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傅雨一边喝酒一边含糊不清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正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本来你体质就与常人有异,特殊些也没什么……瞎担心也没用。别紧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南一不知傅雨的话有几分真假,是不是又在逗人玩,毕竟这人看起来颇有些像骗钱的江湖术士,神神叨叨,不甚靠谱。
“你今日是不是有事请教我?”
“你怎么知道?确实有一件事想问你。”南一眸色微亮,看来江湖术士也有几分玄本事。
傅雨往后懒懒一躺,望向幽邃天空道:“看天象咯。”
“您还看的清楚天呢。”明明瞎得人都看不清楚在哪儿了。南一心中腹诽,面上微笑道:“那您看看,此物还有救吗?”
“什么好东西……”
傅雨微微勾指,那灵息又从南一额间飘荡到养神芝上。片刻后,他颇有些抱怨道:“医修非我所长,我一个门外汉怎么摸的清楚?”
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
南一哄劝道:“傅兄虽然不是医修,但胜在博才多学,比一些普通医修还要有见识。这是等着救命用的药,你帮忙看看嘛,就当行善积德了。”
傅雨头脑清醒,并不受他诓骗,只道:“好说,也不是没有办法。若当今岁华女君尚在世,起死回生之术,便可以轻易为你解决这道难题。”
这话与百越所言别无二致,南一刚燃起的希望又被冷水泼了个透心凉,“有什么阳间的办法吗?”
“你方才说能感受到植物的灵气,为何不尝试着感受一下养神芝?”傅雨语气引诱,“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呢。”
南一丧气道:“我已经试过了,毫无所获。”
傅雨的笑容愈发像骗人弃善从恶的江湖术士,“小南儿。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问题不在养神芝,而是别处。”
南一不解道:“什么别处?邪枢院的巫医认真检查过了,说是养神芝的根茎莫名枯萎。”
“检查过又如何?这么多人不也未有寻到症结所在。有时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因为眼睛会骗人。”傅雨俯身靠近,那鼻梁之上的浓稠黑布比夜色更为深沉,“你就没有怀疑过养神芝为什么会突然枯萎?”
南一细想片刻,说:“人为?”
“不是,至少不全是。”
傅雨笑的颇为神秘:“万物相生相克,也可共生共存。但凡像养神芝这样的天材地宝,周围方圆百里都寸草不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何?”
“因为共生。”傅雨缓缓道:“它身边会生出一个别的东西,或保护它,或克制它。就像毒药旁边往往就生长着解药的道理,而这,很有可能就是养神芝枯萎的关键。”
这话有理有据,不似空穴来风。南一犹豫片刻道:“你刚刚还说不懂医术。”
软糯声音有些乖,好似某种虚心求教的毛绒小动物,傅雨一时手痒,伸手将他的头发揉乱,笑道:“我说不懂医修,又没说不懂常理,你先前不是还夸我博学多才。”
“你若信,便用心再感受一次,将所感受之物认真记下,在下用我的博学多才帮你分析分析。”
南一拍开他的手,抬眸间,神色已变得十分认真。凝神聚气,再次去感受养神芝的灵气。
仍旧是如出一辙的炽热
四肢百骸仿佛融入熊熊火海,血肉与骨骼在咫尺的靠近之间燃成飞灰,唯独灵魂沉寂在那片不可逼视的耀目光辉。南一咬着牙坚持,烫得全身颤抖,热得汗水淋漓,却固执的不肯抽出灵识。
终于。
在灵识快要融入灰烬之前,他看见危险耀目的火光里探出了一缕极长极细犹如藤蔓的黑叶。
“我看见了。”南一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缓慢道:“是一种草,根叶细长,折下枝条就会发出强光,它就生长在养神芝的根茎……”
“收神!”傅雨抚过南一额心,及时伸手接人,缓了缓,见他瞳色清明不少,才道:“此物名为洞冥草。可无风自燃,照见鬼物,是冥界之物,只是没想到会与养神芝共生。恐怕,是有人摘取养神芝时破坏了两者共生的天性,所以导致养神芝快速枯萎。”
南一抬袖擦净额头细汗,恍然道:“难怪养神芝会有如此滚烫的热意,原来热意都来源于洞冥草。”
“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救养神芝,不如先试着找到洞冥草,将这两物相融相合,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南一眼眸微亮,赞道:“傅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傅雨微微侧目,黑布后的目光似在打量着南一,半响道:“不是我厉害,而是你厉害。你没发现,你已经进入炼气期了吗?”
“……”
南一有些发懵。
傅雨笑着摇头,“小南儿,你能感受到植物灵气,这代表你已不同凡人,果然先天仙灵天赋异禀,进步如此神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炼气?”
回神后,南一兴奋道:“我竟然已经到了炼气期……那是否代表离金丹期也不远了?”
“想什么呢?”
傅雨敲了敲小孩的额头,无情泼冷水,“别高兴太早。你虽已入炼气,但远远达不到能筑基建灵台的程度,更别提离金丹期还有好几个阶段。而且你根基尚不稳,所以感受灵气时才会如此痛苦,需得继续潜心修炼,待到融会贯通以后,便能轻轻松松感受植物的灵气。”
“多谢傅兄指点!”
自重生以来,南一从未感觉这么开心过,虽然只是一点小小的进步,但也意味着他跨出了离开冥界的第一步!
……
告别了傅雨,南一连夜赶去轩辕阁,挑灯夜读,终于在古籍里寻找到洞冥草的来历。洞冥草原本便是冥界之物,药性烈,含剧毒,因为生命力顽强、涨势迅猛,四处可见。
南一本想将此事直接告诉九幕先生,但转眼一想,他在众人眼里一向空有其表,缺乏信服力。而且……目前只是他和傅雨的推测,若贸然告诉九幕先生,容易惹得一场空欢喜。
思索再三,南一决定先找最好说话、最值得信赖的小卫帮忙,将洞冥草取到手,再慢慢研究。
卫雪临也没多问,只看着南一疲惫的神色,嘱咐他先休息,并且保证南一天亮醒来就能见到洞冥草。
但南一心中有事,只浅浅睡了小会。
醒来时天光刚亮,窗榭推开一丝缝隙,抬眸间,果然见到洞冥草就静静地摆放在桌案上。
救人这种事,宜早不宜迟,南一披衣起床,直朝着邪枢院而去。
这些天邪枢院各处都笼罩着一片压抑阴影,九幕先生平日虽严肃,但待人宽厚,如今出了此事,一众巫医也跟着伤情。
院内巫医不见踪影,只见着几个扫洒宫侍。南一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才逮着个行色匆匆的巫医问话:“怎么到处都没人了?”
巫医神情低落,摆了摆手道:“小主子不知,九幕夫人病情越发严重,怕是……,邪枢院大多数巫医都赶去九幕先生家中帮忙照看了。”
这话不过是委婉的场面话,其实便是束手无策,只等着九幕夫人落下最后一口气,好好送一程。
“可怜九幕先生也病倒了……我正打算去看看呢。”
闻言,南一轻声道:“麻烦您,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巫医蹙眉,劝道:“小主子身体精贵,还是莫要过去凑热闹,小心沾染病气便不好了。”
南一却十分坚持,“我不是去凑热闹的,我是真心想去探望九幕夫人。”
巫医欲言又止,心想都这种时候了您还跟着去添什么乱?但碍于南一身份尊贵,还是忍住没多嘴,不情不愿的带着他过去了。
九幕先生住所是一处风雅的竹林水榭,南一到时,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人群中偶尔传来几声抽噎……
冉冉双眼红肿的缩在角落,神色惶恐不安,九幕先生正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
短短几日,九幕先生的身形已消瘦许多,神色更是形同枯槁,手下拍着拍着,他的眼眶也红了。
“给小主子请安。”
众人看见南一前来,纷纷行礼,九幕先生也出声问安,声音如同被沙砾浸泡,暗哑憔悴。
“听闻夫人身体不适,我便想来探望一番,先生事多,不必管我。”南一安慰了几句,转而,俯身去摸冉冉的头发,哄着:“冉冉别哭了,眼睛要是哭坏,等你阿娘好起来可要心疼。”
冉冉不似往日哭闹,一直默默流泪,眼巴巴看着床沿方向……
那素白帐帷边缘搭出一只羸弱、苍白的手腕,皮肤贴着骨头薄薄一层,枯瘦嶙峋。单看这只腕也能想象到里面躺着人已到行将就木的地步。
须臾,百越从纱帐后走出,手里还拿着银针,声音微沉:“夫人心脉濒危,怕是熬不过今晚……”
众人悲泣出声,纷纷哀叹。
九幕先生虽早知结果,却仍旧难以接受。缓了半响才哑声道:“多谢诸位今日前来探望夫人……事已至此,我只愿她能安安静静的离开。便得罪了,先请诸位回去。”
人之将死,自然要与亲人渡过最后一点时间。众人表示理解,起身向外走去,却听得南一突然道:“九幕夫人是因何而病?”
语气真诚,不似好奇,而是满含真切关心。
百越瞥了他一眼,说:“夫人天生心肌就比旁人薄弱,常年气血不足,再加上旧年的沉疴顽疾,心脏难以负担,心脉便慢慢衰弱。”
“阿娘是生我时落下的病根……”
冉冉抹着眼泪,声音低落:“她经常会心悸胸闷,呼吸困难,可又怕爹爹担心,一直拖着不肯治。前段时间越来越严重,便突然晕倒了。”
九幕先生终是被这话惹得落泪,抱起冉冉说:“乖孩子,不要乱想……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
“这不关你的事。”
话虽如此,却仍能听出九幕先生语气里的心有不甘……明明他已经寻到了养神芝,只差一点就可以救夫人!
沉默半响,南一淡道:“先生。”
“我有个办法也许可以救夫人,只是……你愿不愿意尝试?”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直接炸愣了正往外走的众人!百越微微蹙眉,还未开口,九幕先生已连忙道:“是什么办法?”
“还是用养神芝,不过,要加一味药材。”南一先深中肯綮分析了之前的推测,然后将洞冥草和养神芝取出,道:“万物相克,亦可相生。两者一同入药,也许能激发养神芝的药性。”
屋内鸦雀无声,仿佛都被南一的大胆直言震惊。
百越率先嗤笑出声:“荒唐至极!小主子不通药理,常识应该还是有的吧?你可知,洞冥草乃是剧毒之物,照见鬼神的寓意,实则是食之可穿肠烂肚,魂归西天,怎么能和养神芝一起入药?”
其余人回神过后,也纷纷质疑道:“是啊……洞冥草一向有剧毒,怎能救人?”
“这不明摆着害人吗?只怕夫人服用,要不了一时三刻……”
“此法十分不妥当!小主子如此提议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九幕先生虽没有旁人激动,但明显也觉得这话是天方夜谭,摆手道:“有劳小主子费心了,但此办法缺乏依据……”
“先生为何不愿意试?”南一声音很轻,神态却微变,以往纯稚温软的气质散了干净,漂亮眉眼透着淡淡锐利,仿佛充耳不闻质疑,只盯着九幕先生说:“夫人如今危在旦夕,先生却要拘泥于药书依据。横竖都没有生路,不尝试怎知行不通?就算为了冉冉,为了夫人考虑,此番也值得你铤而走险。”
“小主子这话是在逼先生就范?”百越眼底掠过一丝讥讽,冷冷道:“我修炼医道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共生。况且,小主子如何证明洞冥草和养神芝是一起生长?又如何证明它们可以一起入药?”
怎么证明?
没有办法证明。
旁人感受不到植物的灵气,而南一在众人眼里一向只是虚有其表的花瓶,不值得相信。
他原本可以选择沉默,假装不知。但他为冉冉掉的眼泪而心软,也不想看见一直帮他、护着他的先生万念俱灰的模样。
南一懂这种感觉。
这种天塌地陷,失去一切的绝望,他不想让身边人经历。
所以他想赌,也只有赌,哪怕需要承受赌输了的风险,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
“我无法证明,但我可以保证,洞冥草和养神芝确实是共生之物,相融入药,必有效果。”虽然南一也不知道这效果,究竟是好是坏。
气氛僵持,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南一手心却突然微暖,垂眸间,冉冉红着眼握紧他的手,看向九幕先生,声音清脆:“我愿意相信南一哥哥。爹爹,南一哥哥很好的……肯定不会害阿娘,我们试一试吧。”
“怎么小孩子也跟着胡闹?!”
“百医修刚刚说的有道理,使不得啊……”
九幕夫人平日里待人和善,算是公认的师娘。众人乍闻此奇葩方法,皆是怒不可遏,恨不得赶紧把南一丢出去!
“九幕先生千万别听信此话!”
“这简直是枉顾性命。”
南一平静道:“先生,你没有时间犹豫了。”
九幕先生的身形晃了晃,勉强站稳后,终于抬起眼看向南一。
他年少游历三界,阅美无数,但首次见到南一时,仍旧被少年的皮相所打动。唇红齿白,乌发莹瞳,尤其那浑然天成的纯稚气质,不像是人,因为凡间不会生出这么干净好看的人,更像流落尘俗的灵。
似乎没有人能忍心拒绝这样无辜纯稚的眼睛,这是一种人性的怜爱但此时此刻,南一站在他面前,分明面容未变,以往乖软却仿佛消匿无踪,取而代之是一种淡漠的坚定。
这种眼神,莫名让九幕感觉到安心,莫名让他相信那荒唐至极的推测。
恰巧此刻,纱帐内又传出几声重咳,宫侍匆忙跑出,哭喊道:“先生!夫人刚刚又吐血了……”
九幕先生脸色发白,手指微微震颤,答不答应?尝不尝试?洞冥草可是穿肠烂肚的毒药,而里面所躺是他最爱的人!
蓦然。
那剧颤停了。
原是南一牵着冉冉的手,交递与他,轻缓声音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信服力,“先生别怕,相信我一次。”
南一看出了九幕先生对夫人的深爱。
这样的深爱,让他羡慕也向往,是他前世渴望一生直至付出生命代价都得不到的感情。
两情相悦,难得可贵,怎能就此阴阳相隔?
“好。”九幕先生反握住了他们的手,沉声道:“速速去备药。”
所有人霎时僵住,谁也没想到九幕先生会答应这种不可理喻的要求。
“先生怎能跟小主子一样任性?这可是把人命当儿戏啊!”
“别人不知,先生还不知道吗?洞冥草又名穿肠草,有剧毒!你、你简直就是在杀妻!”
百越冷然一笑:“小主子,若夫人有事,你担当的起吗?”
目前一切都是他和傅雨的推测,可事已至此,南一早已骑虎难下,“倘若夫人有事,我必当负责。”
“说的轻巧,你要拿什么负责?!”
“此事简直法理不容!”
“岂能容他在此放肆,走,带他去见尊上!”
只听砰一声响,九幕先生扶着桌沿掀翻一案茶盏,四分五裂的瓷器声霎时压住了众人沸腾的情绪。
“立刻备药,谁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出去!”
小半时辰后,养神芝与洞冥草已被灵力净化,碾成粉末,放入汤药。
九幕先生缓缓撩开纱帐,南一这才看清夫人的模样。娴静面容与冉冉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常年病痛让她的脸色甚为苍白,清瘦羸弱。
冉冉看着九幕先生给夫人喂药,克制着没哭闹,小声说:“阿娘乖乖,不怕不怕,南一哥哥说你喝了药就会好的……”
南一轻轻伸手,擦净了冉冉眼尾的泪痕。
……
日落黄昏,凉风习习。竹林水榭的气氛却似烈火一般炙灼,众人都在焦急的等待结果。
“夫人”
忽而,好似投掷平静湖面的石,宫侍惊呼声炸响在这方安静氛围,“不好了……快来人啊!夫人大吐血了!”
南一神色微僵,几步走近屋内。只见夫人双目紧闭,满头冷汗,正不停呕出腥热沉血,不但双唇乌青,脸颊也是乌青之色,明显是中毒之症!
“夫、夫人……这是怎么了?”九幕先生慌忙抱住她,声音焦急,字字痛心。
“阿娘!!”
冉冉哭着跑上前,“你醒醒,你别吓我,快睁眼看看冉儿。”
下一刻,夫人的手腕重重一垂,跌落在榻间,竟是……直接断了气。
众人乱做一团,冉冉吓得嚎啕大哭,唯独南一站在原地,神色冰凉。他看着面前的怪乱景象,眸底映着夫人那张乌青、紧闭着双眼的脸。
怎么会。
怎会如此?
难道洞冥草真的对养神芝无用,傅雨所言和他的感受皆是为错?
百越侧目,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佛油溅热锅,“如今结果,小主子可还满意?不听奉劝,现在你要如何负责?”
顷刻之间,南一便成了所有人的声讨对象:“你、你非要一意孤行,居然害死夫人!”
“用心险恶……险恶至极!!”
“夫人不能白死!此事必须要拿出说法,走!跟我们去面见尊上!”
混乱声浪,争执激烈。南一被众人挟制着朝外走,踉跄拉扯里几次险些摔倒。
忽而。
有一道冷音直直撞入混沌意识,“谁要面见本尊?”
众人大骇,闻声望去。
君渊一袭君袍,额间配玉,狭长凤眸薄情又锋利,幽邃的冰凉视线,正紧紧盯着众巫医禁锢着南一肩膀的手。
“尊上……”
黑压压的人齐齐跪满一地。
君渊抬步上前,扣住南一的后脑摁在怀里,声沉如霜:“随意牵扯主子,是谁借给你们的狗胆?”
作者有话说:
君渊:别慌,老婆我来了。
南一:?滚。